归途的马蹄声,显得沉闷而压抑。
李云龙一路上黑着脸,嘴里那根没点燃的烟屁股都被他嚼烂了。
一万块砖。
三千块砖。
这两个数字,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刚刚才被耿忠那番“钢铁脊梁骨”的豪言壮语点燃的热血,此刻已经被一盆冰冷的现实之水浇得半凉。
赵刚也沉默着,眉头紧锁。
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弥补这七千块砖的巨大缺口。
这不是靠人多、靠觉悟高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硬邦邦的技术门槛,迈不过去,就是万丈深渊。
只有耿忠,依旧平静。
他只是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黑石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陈老汉那带着嘲讽意味的话,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我就说你们是异想天开。”
“炼钢,是那么好炼的吗?”
回到团部,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很快就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刚刚升腾起来的一点希望,又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他娘的!”
李云龙一脚踹在自己的椅子上,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刚看到点光,又给老子掐灭了!”
“这叫什么事啊!”
他现在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有力气没处使,憋屈到了极点。
赵刚叹了口气,劝道。
“老李,你也别太着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想?怎么想?”李云龙吼道,“咱们总不能拿战士们的血肉去砌炉子吧!”
就在屋子里气氛压抑到冰点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耿忠开口了。
“团长,政委。”
两人立刻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给我一间屋子,一晚上时间。”
耿忠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再给我一些纸和木炭笔。”
“天亮之前,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李云龙愣住了,他看着耿忠,嘴巴张了张。
“耿小子,你……你有办法了?”
“我试试。”
耿忠没有把话说满,但他的眼神,却给了李云龙和赵刚一种莫名的信心。
“好!”
李云龙当机立断。
“警卫员!把旁边那间堆杂物的屋子给耿科长腾出来!快!”
“另外,传我的命令,今天晚上,谁要是敢靠近那间屋子五十米内,老子扒了他的皮!”
夜,深了。
耿忠把自己关进了那间临时腾出来的屋子。
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他没有丝毫的停顿,铺开粗糙的马粪纸,拿起木炭笔。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无数的知识和数据,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筛选。
【耐火材料学】
【基础化学】
【古代窑炉建造工艺】
【战时应急工业手册】
……
他需要的,不是21世纪最先进的耐火材料配方,那些东西需要复杂的工业基础,在这里毫无用处。
他要找的,是一种最低成本、最原始、最接地气,但又确实有效的土办法!
一种只利用根据地现有材料,就能制造出合格耐火砖的办法!
木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个个化学式,一个个材料配比,一个个烧制流程的草图,迅速占满了纸张。
“粘土……不行,普通粘土的耐火度只有七八百度,差得太远。”
“必须提高三氧化二铝的含量……”
“高岭土!对,高岭土是最好的基础材料!”
“可是去哪里找高岭土?”
耿忠的笔停了下来,这个思路很快被他否决。
时间不允许他再去发动一场“全民找高岭土”的运动了。
必须用更常见的东西替代!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落在了那些被月光照亮的土地上。
土地……
粘土……
有了!
耿忠的眼睛猛地一亮,一个新的配方组合,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土法硅酸铝质耐火砖配方(应急版)】
【核心材料】:普通粘土(提供基础可塑性与硅酸盐)。
【关键辅料1:石英砂】(提供二氧化硅骨料,大幅提高耐火度与结构强度)。
【关键辅料2:草木灰】(提供氧化钾、氧化钠等助熔剂,在烧制过程中形成低熔点玻璃相,填充骨料间隙,增强致密性)。
石英砂!
就是河边最常见的那种白色的沙子!
草木灰!
根据地家家户户的灶膛里都有,取之不尽!
这个配方,简直是为眼下的独立团量身定做!
耿忠立刻开始计算最佳配比,并且根据现有条件,设计出了一套最简陋,但绝对可行的烧制流程。
……
第二天,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耿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熬了一夜,眼睛里带着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守在门口的李云龙和赵刚立刻围了上去。
“怎么样?耿小子?”
耿忠扬了扬手里写满字迹的图纸,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幸不辱命。”
他没有多做解释,直接下令。
“团长,政委,我需要人手。”
“去河边,给我挖最纯的粘土,筛最细的石英砂回来!”
“再去各家各户,收集草木灰,越多越好!”
李云龙和赵刚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到耿忠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二话不说,立刻分头去安排。
半天之后。
技术科的临时工棚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黄澄澄的粘土,一小堆白花花的河沙,和一大堆灰扑扑的草木灰。
耿忠亲自上阵,指挥着战士们按照他给出的严格比例,将三者混合,加水,然后用脚反复地踩踏,直到泥料变得均匀而有韧性。
接着,他用木头做了一个简单的砖模。
将和好的泥料填入模具,压实,脱模。
一块看上去灰不溜丢,和普通泥砖坯没什么区别的“土法耐火砖”胚,就诞生了。
看着这玩意儿,别说李云龙,就连技术科的战士们,都有些犯嘀咕。
就这泥巴块,能比得上窑厂里烧出来的火泥砖?
下午,耿忠特意派人,把黑石沟的陈老汉给“请”了过来。
陈老汉一来,看到院子里那堆“泥巴”,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当是什么高招,原来是玩泥巴。”
耿忠也不生气,他让人把那块从黑石沟带回来的旧耐火砖,和他新做的、已经晒干的砖坯,并排放在一起。
“陈师傅,咱们口说无凭。”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指着旁边一个铁匠用的风箱火炉。
“今天,就让大伙开开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耐火砖’!”
这下,所有人的兴趣都被提了起来。
李云龙更是兴奋地搓着手,他最喜欢看这种当场打脸的热闹了。
铁匠拉动风箱,炉膛里的炭火,在空气的鼓动下,迅速变得通红,最后发出耀眼的白光。
炉口的热浪,烤得人脸颊生疼。
“放进去!”
耿忠一声令下。
两名战士用铁钳,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砖,一左一右,同时放进了炉膛最中心的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个火光熊熊的炉口。
陈老汉背着手,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是那副不信邪的表情。
他烧了一辈子砖,不相信一个毛头小子玩半天泥巴,就能比得上他用了几十年心血的老手艺。
“差不多了。”
半个时辰后,耿忠发话了。
铁钳再次伸进炉膛,将两块已经烧得通体赤红的砖头,夹了出来,放在地上。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只见,那块从黑石沟带回来的旧耐-火砖,表面已经出现了几道清晰可见的裂纹,其中一个角,甚至已经有了剥落的迹象。
而耿忠做的那块“泥巴砖”,虽然同样烧得火红,但表面光滑,结构完整,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
高下立判!
“这……这怎么可能?”
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陈老汉脸上的表情,也第一次变了,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耿忠没有停下,他看向旁边。
“张大彪!水!”
“好嘞!”
张大彪早就准备好了,拎着一满桶的井水就冲了过来。
“先浇旧的!”
“哗啦——!”
一瓢冰冷的井水,猛地浇在那块旧耐火砖上。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伴随着升腾的蒸汽,那块砖头,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碎裂成了好几块!
全场一片哗然。
耿忠面不改色,又指了指自己做的那块。
“浇!”
“哗啦——!”
同样一瓢井水浇上去。
“刺啦——!”
一阵更加浓烈的水蒸气猛地爆开,热浪逼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蒸汽散去。
只见那块“泥巴砖”,静静地躺在地上。
颜色迅速由红转灰,除了表面冒着热气,竟然……完好无损!
连一道细微的裂缝都没有!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块平平无奇,却又创造了奇迹的砖头。
李云龙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赵刚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充满了震撼。
陈老汉,这位烧了一辈子砖的老匠人,此刻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快步走上前,不顾那块砖还滚烫,伸出手就想去摸,结果被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砖,又猛地抬起头,看向耿忠。
他脸上的轻蔑、嘲讽、不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恐惧和极度困惑的复杂神情。
他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了那句话。
“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