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豪迈笑声，在堆满炮弹的弹药库里回荡，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那一百发乌黑发亮的炮弹，像一百个沉默的士兵，整齐排列，散发着冰冷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可耿忠没有笑。
赵刚也没有。
空气里那股子烈火烹油般的狂热，被耿忠递过来的一张薄薄的报表，浇上了一盆冷水。
那上面冷冰冰的数字，像一根根针，扎进了李云龙的眼睛里。
炮弹壳产量，一百二十件。
合格炸药产量，一百一十份。
引信产量……三十七件。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最后变成了一块铁疙瘩。
“他娘的！”他一把抢过那张纸，凑到马灯前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怎么回事？！怎么差这么多？那帮小子偷懒了？！”
赵刚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他顺着耿忠的手指，看向了表格最下方的一栏。
那一栏的标题写着：合格引信技工数量。
后面的数字，是一个刺眼的“柒”。
整个独立团，上千号人，能独立完成引信绕制和组装的，只有七个人。
包括耿忠自己，和王根生在内的六个学徒。
耿忠的声音，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团长，政委。”
“水力冲压机，解决了炮弹壳的量产问题，那是‘硬件’。”
他指着那个刺眼的数字“柒”。
“可造引信，靠的是人，是技术，是成千上万次的练习。这是‘软件’。”
“现在，我们的‘硬件’在飞速发展，但我们的‘软件’……”
耿忠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现实。
“已经严重跟不上了。”
……
技术科的窑洞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云龙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烦躁地抓着后脑勺，把头发揉成一团乱麻。
他想不通。
明明有了能下金蛋的鸡，怎么这蛋就是下不痛快？
耿忠将另外几份生产报表，摊在了赵刚面前的桌子上。
那上面记录着更详细的数据，废品率，工时消耗，材料损耗。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在诉说着同一个问题。
“政委，你看这里。”耿忠指着一行数字，“引信弹簧绕制，废品率高达七成。这意味着，我们每成功造出一根合格的弹簧，就要浪费掉两根以上的特制钢丝。”
“还有这里，击针打磨。一个学徒，要练习上千次，才能勉强掌握那个最关键的角度。在此之前，他打磨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废品。”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李云龙心里的火气越烧越旺。
“这不是加几个人手就能解决的问题。”耿忠一针见血，“现在全靠第一批的几个学徒撑着，他们已经连着半个月，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了。就算把他们累死，产量也顶多再往上提一成。”
“人会疲劳，手会抖，精神会涣散。而精密制造，最忌讳的就是这些。”
李云龙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缸子嗡嗡响。
“那他娘的怎么办？！总不能就干看着吧！老子刚阔气了一天，你小子就给老子捅了这么大个窟窿！”
赵刚没有说话。
他扶了扶眼镜，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几份报表。
他看到了数字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危机。
一种发展的瓶颈。
“老耿。”赵刚抬起头，语气凝重，“你的意思是，我们缺的不是干活的人，而是懂技术的人。”
“对。”
耿忠转向赵刚，他明白，团长负责冲锋陷阵，而政委，才是能和他一起打下地基的人。
“政委，一个工程师，可以设计出一条生产线。但要让这条生产线高效运转，需要一百个合格的技术工人。”
“他们要能看懂最基本的图纸，要会用卡尺，要懂得保养机器，要能从机器发出的异响里，听出问题出在哪。”
“他们，才是工业的基石。”
耿忠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赵刚的心坎上。
“我们现在的情况，就像是盖一座高楼。我一个人，可以画出图纸，可以烧出最坚固的砖。可我们没有足够多会砌墙、会看图、会扎钢筋的工匠。”
“光靠我和几个学徒，这座楼，永远也盖不高。”
窑洞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远处水力冲压机那一下下沉重的“轰隆”声，提醒着他们，那头钢铁巨兽，正在空耗着它的力量。
李云龙的火气，在这番话里，也慢慢熄了。
他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抓住了重点。
人手不够，不是普通的大头兵不够，是像耿忠这样的“小秀才”不够。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耿忠。
“小子，你给老子说句痛快话！要怎么办？！”
耿忠迎着他的视线，说出了那句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话。
“我们不能只满足于有一个我。”
“我们要培养出千百个‘小耿忠’！”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赵刚脑中的迷雾。
他豁然开朗！
一直以来，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独立团的战斗力，越来越依赖耿忠的技术。
这是好事，也是天大的隐患。
万一耿忠出了什么意外，整个独立团的工业体系，会不会瞬间崩塌？
现在，耿忠自己给出了答案。
他不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无可替代的神。
他要把自己，变成一颗可以燎原的火种！
“技术扫盲……”赵刚咀嚼着这个词，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老耿，你这个想法，比水力冲压机，比一百发炮弹，还要重要一百倍！”
他走到耿忠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我一直推动根据地的扫盲教育，目的是为了提高战士和群众的思想觉悟，让他们明白我们为何而战。”
“可你今天点醒了我！”
“扫盲，不仅仅是扫除文字的盲，更是要扫除科学的盲！这不仅是思想启蒙，这更是在为我们的未来，储备最重要的一支军队——技术工人大军！”
李云龙看着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赵刚，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耿忠，挠了挠头。
“你们俩这酸秀才，打什么哑谜呢？说白了，不就是要办学堂吗？”
“对！办学堂！”赵刚一拍桌子，“而且要大办！特办！”
耿忠顺势拿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建议，立刻开办‘第二期技术扫盲夜校’。”
“这一次，要和上一期完全不一样。”
赵刚立刻凑了过来：“怎么个不一样法？”
“首先，扩大招生范围。”耿忠伸出一根手指，“不能只局限在我们团的战士。要去根据地所有的村子，去民兵队，去工厂的帮工里，把那些十五到二十岁，脑子灵光、手脚勤快、肯吃苦的年轻人，都给招进来！”
“好！”赵刚重重点头。
“其次，分级教学。”耿忠伸出第二根手指，“根据他们的文化基础，分成三个班。‘扫盲班’，专门学认字、学算术，但教材要改，要从最基础的‘一二三四’，改成‘毫米、厘米、公斤’，从‘之乎者也’，改成‘齿轮、杠杆、酸碱盐’。”
“‘初级班’，学简单的物理、化学知识，我会把教材都画成图，让他们看得懂。‘专业班’，由我和王根生他们亲自带，手把手地教他们制图、操作、维修。”
李云龙听到这，插了一句嘴：“那帮泥腿子，能学会这个？”
“所以要有第三点。”耿忠看向李云龙，语气斩钉截铁，“建立激励机制！”
“政委可以公布出去，凡是参加夜校的，管饱饭。每个月进行一次考核，成绩最好的前十名，发粮食、发布票做奖励！”
“而最终能从专业班毕业的，可以直接进入兵工厂，享受技术工人的待遇！吃小灶，发津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李云龙的眼睛亮了。
这个他懂！
拿真金白银出来，还怕没人来学？
赵刚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这是一个何等宏大的计划！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兵工厂了，这是一个集生产、教育、研发于一体的工业雏形！
“好！太好了！”赵刚一拳砸在自己手心，“老耿，你只管负责教学和教材，剩下的所有事，都交给我！”
他像是瞬间变了一个人，从一个文质彬彬的政委，变成了一个雷厉风行的总指挥。
“宣传动员，我亲自去各个村做！我让宣传队把你的这个方案，编成快板，编成戏，给我唱遍整个根据地！”
“师资，你负责技术课，我负责文化课！我把团部所有的文化干事都抽调出来当老师！”
“场地，就把祠堂和最大的几个窑洞都腾出来，当教室！”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桌上的毛笔，铺开一张纸，笔走龙游。
“我马上起草一份动员令，以团部的名义，发遍全根据地！”
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着。
“咱们的口号也要响亮一点……叫什么好呢……”
他笔尖一顿，扭头看着耿忠和李云龙，脸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就叫——学好数理化，打遍天下都不怕！”
一场更大规模的、旨在为独立团的工业心脏培养新鲜血液的人才培养计划，就在这个夜晚，伴随着窑洞里昏黄的灯光，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