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峪的动员令,像一颗投入水塘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然后就没了动静。
命令下达到各个村镇,村长们敲着锣召集了乡亲,宣传干事们扯着嗓子念完了通告。
然后呢?
然后乡亲们就扛着锄头,各自回家,该干嘛干嘛去了。
几天下来,报名处那张破桌子后面,负责登记的文书连个问话的人都没等到。
消息传回团部,李云龙气得在屋里直转圈。
“他娘的!反了天了!让这帮小子来学本事,管吃管住,以后还能当工人吃小灶,这么好的事,一个个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了?!”
赵刚没有发火。
他只是把那几张空空如也的报名表,仔仔细细地叠好,揣进了怀里。
“老李,这不是他们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老子的?”李云龙瞪着眼。
“是我们的问题。”赵刚的语气很平静,“我们坐在窑洞里,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我们忘了,乡亲们是怎么想的。”
他走到门口,看着外面尘土飞扬的土路。
“一张纸,几句话,改变不了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念头。”
“什么念头?”
“读书无用。”赵刚吐出四个字,“在他们眼里,只有土地和枪杆子是实的,其他的都是虚的。让他们把家里的壮劳力送去学什么‘数理化’,比让他们多交一袋公粮还难。”
他回过头。
“这件事,命令是行不通的。”
“我得亲自去一趟。”
第二天一早,赵刚就带着一支小小的宣传队出发了。
没有大张旗鼓,就几匹马,一个装着宣传画的木箱,还有一个装着特殊“教具”的包裹。
通往各个村镇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马蹄踩上去,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土。
第一个村子,叫王家坪。
村长老远就迎了出来,把赵刚请到村里唯一一间还算完整的祠堂里。
茶是苦涩的树叶子泡的,凳子是豁了口的石墩。
赵刚把来意又仔細说了一遍。
老村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听完了,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赵政委,您的意思,俺懂。”
“八路军是咱自个儿的队伍,要人要粮,俺们没二话。可这……让娃儿们去学手艺,俺们实在是想不通。”
他指了指外面正在地里忙活的村民。
“庄稼人,不扛枪打鬼子,就得伺候地。您把青壮都抽走了,地谁种?再说,学那玩意儿,真比多杀两个鬼子还管用?”
老村长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实在,又短视。
赵刚没有争辩。
他知道,在这里说再多的大道理,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喝完了那碗苦茶,就告辞离开了。
一连跑了三个村子,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尊敬,客气,但就是不松口。
跟在赵刚身后的宣传干事,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政委,这帮老乡也太……”
“不怪他们。”赵刚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村落,“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走,去下一个地方,刘家集。”
“今天晚上,咱们就在那儿,给乡亲们唱一台大戏。”
刘家集是附近最大的一个集镇,打谷场也最大。
傍晚时分,炊烟散去,赵刚让宣传队把全村的百姓都召集到了打谷场上。
几盏马灯挂在木杆上,驱散了黑暗,也把人们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乡亲们围成一圈,交头接耳,不知道八路军的大政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刚没有站在人群里。
他让人搬来一张八仙桌,自己踩着长凳,站了上去。
这样,所有人都看得见他。
他清了清嗓子,整个打谷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乡亲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知道,大家伙儿心里都在犯嘀咕。这赵政委不好好在团部待着,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到底要干啥?”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气氛松快了些。
“我今天来,不讲大道理。”赵刚说,“我就想问大家伙儿一件事。”
“咱们打鬼子,为了啥?”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为了不当亡国奴!”一个后生喊道。
“为了保护俺们的婆娘娃儿!”一个汉子瓮声瓮气地接话。
“说得好!”赵刚用力一拍巴掌,“咱们打鬼子,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让咱们的后辈,能挺直了腰杆活人!”
“可怎么打,才能少死人,多杀鬼子?”
他话锋一转。
“民兵队的刘二柱在不在?”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穿着土布军装,胸口鼓鼓囊囊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到!”
“你过来。”赵刚朝他招手。
刘二柱有些紧张地走上前来。
赵刚指着他胸口。
“乡亲们,你们看二柱身上穿的这件‘宝衣’。这是我们耿科长,用牛皮和钢片捣鼓出来的。”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对着刘二柱的胸口,用枪柄狠狠一砸!
“砰!”
一声闷响。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刘二柱却只是身子晃了晃,咧嘴一笑。
“政委,没啥事,就跟被人推了一把似的。”
赵刚转过身,面向众人。
“乡亲们,要是没有这件‘宝衣’,鬼子的刺刀捅过来,二柱这条命,可能就没了!一个家,也就塌了!”
“可有了它,就能保住一条命!这就是技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说,这技术,是不是跟枪杆子一样重要?!”
人群沉默了。
之前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
赵刚没有停。
他弯腰从脚边的包裹里,拿出两颗黑乎乎的铁疙瘩。
一颗,是兵工厂最早生产的“边区造”手榴弹,铸铁外壳,看着就笨重。
另一颗,却是一个薄皮的铁罐头,上面还刻着奇怪的格子纹。
“乡亲们,这都是手榴弹,都能炸。”
他举起那颗“边区造”。
“这个,扔出去,轰一声,炸个坑,运气好能崩死一两个鬼子。”
他又举起那个铁罐头模型。
“这个,是耿科长新做的。它扔出去,炸开的不是铁块,是上百块锋利的铁片!一炸就是一大片!藏在土堆后面的鬼子,都能给他削了!”
“同样是拿命去拼,用这个,一个战士就能干掉十个鬼子!”
“多杀一个鬼子,就是多保住一个乡亲!”
“这就是技术!”
他把两个模型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们为什么要办技术夜校?不是让你们的孩子去当秀才,不是让他们不打鬼子了!”
他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在打谷场上回荡。
“我是想让他们学会造这种‘宝衣’,造这种厉害的手榴弹!我是想让他们学会造出更好的枪,打得更远的炮!”
“让我们的战士,在战场上少流血!”
“让咱们独立团的腰杆,挺得更直!”
“让小鬼子听到咱们的名号,就吓得尿裤子!”
“送你们的孩子来学技术,不是不务正业,是换一种方式打鬼子!是用脑子,去打鬼子!”
“这叫,‘学技术,打鬼子’!”
整个打谷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马灯的火苗,在夜风里噼啪作响。
乡亲们脸上的麻木和怀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光。
赵刚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了他们最朴素、最实在的心坎上。
保命。
多杀鬼子。
保护家人。
这些抽象的技术,在这一刻,变成了能救自己儿子性命的“宝衣”,变成了能给亲人报仇的“铁疙瘩”。
突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走到桌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政委!”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俺家大小子,就是被鬼子捅死的!要是那时候有这‘宝衣’……”
他泣不成声。
他猛地回头,对着人群里一个不知所措的半大孩子吼道。
“狗蛋!你给老子滚过来!”
那个叫狗蛋的少年,跑了过来。
老汉一把将他推到桌前。
“政委!收下他!让他去学!学出本事,给他哥报仇!”
这一个跪拜,这一声嘶吼,像一道决堤的口子。
人群,瞬间沸腾了。
“政委!还有俺家的!”
“俺儿子念过几天私塾,脑子灵光!”
“政委,算我一个!”
之前还冷冷清清的宣传干事,瞬间被热情的乡亲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张年轻的、涨红的脸,一双双充满渴望和火焰的手,都在往前挤。
赵刚的巡回动员,在整个根据地,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潮。
“学技术,为抗日”这句口号,比任何命令都管用。
几天后,通往赵家峪的各条小路上,出现了一道道新的风景。
一群群背着简陋行囊的年轻人,在家人的嘱咐和期望中,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他们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子要用新本事打鬼子的狠劲。
赵家峪的村口,耿忠和赵刚并肩站着。
看着那些汇集而来、充满朝气的年轻面孔,赵刚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转头看向耿忠,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郑重。
“老耿,‘兵员’我给你找来了。”
“接下来,就看你这个‘总教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