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峪技术科新平整出来的大院里,第一次站满了人。
尘土飞扬的操场上,黑压压地挤着三百多个年轻人。
他们是赵刚那场巡回演讲引来的火种,是整个根据地未来的希望。
耿忠和赵刚并肩站在临时搭建的土台子上,看着台下。
一张张年轻的脸,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发亮,上面写满了紧张、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
耿忠的视线在人群中缓缓扫过。
他看到了一个角落里,一个身材瘦小、但眼睛滴溜乱转的少年。那是王家坪老汉的儿子,狗蛋。他偷偷念过两年私塾,此刻正踮着脚,努力想看清台上的动静。
人群中间,一个壮得像头小牛犊的汉子,站得笔直。他的手掌宽大,指关节粗壮,上面覆着一层洗不掉的黑色铁屑。这是刘家集铁匠铺的小儿子,铁牛。他一句话不说,只是闷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前排,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学生装,气质文弱,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他是从太原城里,冒死逃出来的中学生,叫林文轩。
农家的少年,铁匠的儿子,城里的学生……
他们代表了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人才现状。
质朴,像一块块未经雕琢的原石,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但基础,也薄弱得像一张纸。
赵刚往前走了一步,准备开口说几句动员的话。
耿忠却拉住了他。
“政委,让我来。”
赵刚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耿忠走到台前。
他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没有赵刚那种鼓动人心的力量。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台下的嘈杂声就渐渐平息了。
“我知道,你们来这儿,是想学本事,打鬼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但本事,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
“从今天起,你们要进行一场考试。”
人群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考试,对这些大部分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年轻人来说,是个可怕的词。
“别怕。”耿忠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场考试,没有淘汰。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刷掉谁,而是为了给你们每个人,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他侧过身,指着身后早已准备好的几张大桌子。
“考试分三项。”
“第一项,写字,算术。”
几个文书将一沓沓粗糙的马粪纸和一截截削尖的木炭发了下去。
题目很简单。
抄写一段话:“我们的目标是,造出我们自己的枪,我们自己的炮。”
做几道题:三加五,十减四,二乘以六。
台下立刻分化成了几个阵营。
狗蛋那样的,握着木炭,虽然姿势别扭,但一笔一划写得有模有样。
铁牛那样的,对着纸上的字,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的木炭比铁锤还重,半天落不下一个印子。
而林文轩,几乎是拿到纸笔的瞬间,就写完了,字迹清秀工整,连那几道算术题,也只是扫了一眼就得出了答案。
“第二项!”
耿忠没有等所有人完成,直接宣布了下一项。
“用你们面前的这些东西,搭一个东西,越高越好。”
桌子上,是一堆长短不一的竹条,和几捆细麻绳。
这下,轮到铁牛这样的人发光了。
他拿起竹条,双手一较劲,就感受出了哪根更坚韧。他没想什么复杂的结构,只是用最笨的办法,将竹条两两捆绑,做成一个个稳固的三角,然后一层层往上垒。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捆绑都异常结实。
狗蛋眼珠一转,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跑到旁边,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他看到铁牛的方法,又看了看旁边几个把竹条搭成一团乱麻的,很快就学着铁牛的样子,搭出了一个虽然歪歪扭扭但还算稳固的架子。
林文轩皱着眉头,他先是用竹条在地上比划,计算着角度和承重。他试图搭建一个复杂的几何结构,但他的动手能力显然跟不上他的思路,绳子总是在关键时刻滑脱。
半个时辰后,操场上立起了一片形态各异的“高塔”。
铁牛的塔不是最高的,但最稳,用手推都纹丝不动。
最高的塔,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木匠儿子搭的,他用上了卯榫的思路,虽然简陋,却异常精巧。
“最后一项。”
耿忠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让人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小纸条。
上面没有字,只有几个简单的图形题。
“狼,羊,白菜,要过河,船一次只能载一个……”
“三个桶,一个满的,两个空的,怎么只倒腾一次,就让三个人平分酒……”
这些在后世看来简单得可笑的逻辑题,在此刻,却像一道道天堑。
大部分人看着纸条,满脸茫然。
狗蛋抓耳挠腮,在地上画来画去。
铁牛干脆把纸条一揉,放弃了。
只有林文轩,几乎是立刻就提笔在纸上画出了清晰的步骤图。
一场别开生面的考试,结束了。
当天下午,技术科大院的墙上,就贴出了三张大红纸。
没有排名,没有分数。
只有三个标题和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
“扫盲班。”
“初级班。”
“专业班。”
铁牛在“扫盲班”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旁边,是大部分和他一样,连字都认不全的年轻人。
狗蛋的名字,出现在了“初级班”的名单上。
而林文轩,毫无意外地,在“专业班”的名单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人被放弃。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当晚,赵家峪的几个大窑洞里,灯火通明。
“扫盲班”的教室里,赵刚亲自当起了老师。
他没有教“之乎者也”,黑板上,他用白石灰写下的第一个词是——“毫米”。
“同志们,这个字,念‘毫’,这个念‘米’。一根头发丝那么粗,就是几毫米。我们造枪造炮,差一毫米,子弹就可能打偏,炮弹就可能炸不了!这个单位,比认字还重要!”
他指着第二个词,“公斤”。
“这个,是重量。一颗炮弹多重,一发子弹的火药用多少,都得用它来算!算错了,是要出人命的!”
台下的汉子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认字,是和打鬼子、和自己的命,贴得这么近的事情。
“初级班”里,王根生站在台前,颇有些紧张。
他这个昔日的学徒,今天也成了“小先生”。
他手里拿着一把耿忠特制的游标卡尺,正在教台下的学员们如何读数。
“这个东西,能看得比眼睛还准。你们以后画图,就要用上它。每一根线,每一个尺寸,都不能有半点马虎。”
狗蛋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精巧的工具,觉得比什么都神奇。
最核心的那个窑洞里。
“专业班”只有十几个人。
耿忠亲自授课。
他没有讲义,也没有黑板。
他只是将一枚拆解开的六零迫击炮引信,放在了桌子上。
“林文轩。”
“到!”林文轩立刻站了起来。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林文轩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着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零件。
“我看到了……弹簧,击针,保险片……还有一些铜质和钢质的零件。”
“它们为什么会这样组合?”耿忠追问。
“为了……在特定的条件下,触发撞针,引爆炸药。”林文-轩回答得有些迟疑,但思路清晰。
“说对了。”
耿忠拿起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弹簧。
“这个班,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用自己的手,造出这个东西。”
“不是一个,是一百个,一千个。每一个,都要和这个一模一样。”
一套因材施教、循序渐进的现代化教学体系,就在这几个简陋的窑洞里,伴随着昏黄的马灯光,正式运转起来。
深夜。
耿忠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理着今天所有学员的“考卷”。
每一份考卷,都是一份档案。
他不仅记录了他们的成绩,还在旁边用红笔,标注下了每个人的特点。
铁牛:动手能力极强,沉稳,适合重型机械操作。
狗蛋:脑子活,模仿能力强,适合精密组装。
林文轩:理论基础好,逻辑清晰,有研发潜力。
……
他看着这些名字,看着这些充满了希望的标注,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
无数的工程师,无数的科学家,无数撑起这个民族工业脊梁的工匠,就将从这些年轻人中诞生。
就在他全身心沉浸在这种建设的喜悦中时。
他的脑海里。
那已经沉寂了许久的系统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