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河源县城。
这座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的城池,秩序早已崩坏,成了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之地。
在县城最偏僻的陋巷深处,藏匿着一处唯有熟客引路方能寻得的地下赌场。
赌场之内,浊气蒸腾,烟草的辛辣、汗液的酸腐与劣酒的甜腻交织一处,酿成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堕落气息。
“开!开大!”
“压小!这次定是小!”
喧嚣刺耳的叫嚷声中,一个身着灰色土布短褂的男人,双目赤红,死死胶着于面前的骰盅之上。
汗珠从他额角滚落,嘴唇因极度的紧张而干裂起皮。
他紧攥着掌心那几张汗湿的、皱巴巴的法币——那是他最后的赌本。
这个男人,正是独立团保卫科干事,朱子明。
他又来了。
今天,他本是奉命随同后勤的同志,来县城采买根据地稀缺的盐巴、布匹等物资。
可他终究没能管住自己的腿。
采购任务一完成,他便寻了个借口与同伴分开,鬼使神差般,再度溜进了这个吞噬过他无数薪饷的罪恶深渊。
他并非天生坏种。
他也曾是一名怀揣理想与抱负的革命战士。
但自从染上“赌”这一恶习,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聊以消遣。
后来,输了便想扳本,赢了更想大赢。
欲望的雪球越滚越大,他的胆子也随之膨胀。
从挪用个人津贴,到偷卖缴获的战利品。
直到今天,他竟将采买物资所剩的公款揣入怀中,视作翻本的救命稻草。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庄家那公鸭般的嗓音,将他的思绪猛地拽回现实。
朱子明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就这一把!赌赢了,所有窟窿都能填上!从此金盆洗手!”
“若是输了……输了便……”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几张浸透了汗水、更沾染着公家烙印的钱,狠狠拍在“大”字上!
“我押大!”
他嘶吼着,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押上祭坛。
周遭的赌客们纷纷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庄家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缓缓揭开了骰盅。
“一,二,三……六点,小!”
“嗡”的一声,朱子明的世界瞬间崩塌,脑海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输得一败涂地。
……
夜色如墨。
朱子明如一具被抽去魂魄的躯壳,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县城阴暗无人的小巷里。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部队交代。
就在这时,几道黑影倏然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赌场里那个满脸横肉的庄家。
“朱……朱哥……”
朱子明吓得两腿发软,声音都在打颤。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扇得一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
“谁他娘的是你哥?”
庄家上前,一脚重重踩住他的胸膛。
“朱子明,你在我们场子里前前后后输了多少,自己心里没数吗?”
“今天又添新账!新账旧账,一并算清楚!拿钱来!”
“我……我没钱了……真的分文没有了……”朱子明抱着头,苦苦哀求。
“没钱?”
庄家冷笑着,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根沉甸甸的铁棍。
“我听说,你是八路军?还是个保卫科的干事?”
他用铁棍不轻不重地拍打着朱子明的脸颊,话语如毒蛇吐信:
“你说,我要是把你赌博、贪污公款的丑事写成大字报,贴到你们根据地门口去……你那位李云龙团长,会怎么炮制你?”
“一枪毙了,还是把你当成活靶子,游街示众?”
这番话如道道惊雷,在朱子明脑中炸响!
他被骇得魂飞魄散!
他清楚,庄家所言句句属实。以独立团的铁纪,他犯下的,是枪毙十次都绰绰有余的死罪!
他开始筛糠般地颤抖。
他不想死!更不想身败名裂!
“不要!求求您了,大哥!不要啊!”
他像条丧家之犬,跪在地上抱住庄家的大腿,涕泪横流。
“再宽限三天!就三天!我一定想法子把钱还上!一定!”
庄家嫌恶地一脚将他踹开。
“好!”
“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老子就再给你三天!”
他俯下身,用铁棍顶着朱子明的下巴,阴森森地说道:
“三天后,你若还拿不出钱来……”
“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说完,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巷子里,只剩下瘫软在冰冷污秽中的朱子明,被无尽的黑暗与绝望彻底吞噬。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时,巷口那个毫不起眼的馄饨摊上,一名头戴草帽、身穿粗布短褂的茶客,正慢条斯理地啜着碗中粗茶。
他看似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将巷内的一幕幕,分毫不差地尽收眼底。
待到众人散尽,这名“茶客”才缓缓放下茶碗。
他在桌上留下几枚铜板,起身,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他并未回家,而是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全城最不起眼的酱菜铺后院。
他用一种特殊的节律叩响了后门。
门扉开启又迅速合拢。
片刻之后,一份以密电码写就的绝密情报,通过酱菜铺后院那台隐藏的电台,化作无声的电波,刺破夜空。
情报经层层传递,最终被译成文字,呈递至数十里外,山本一木的案头。
译电员轻声念出情报内容:
“目标确认:独立团保卫科干事,朱子明。”
“确认其有长期赌博恶习。”
“今日因再次输光公款,欠下本地赌场巨额债务。”
“目前其情绪已近崩溃,处于极度恐惧与绝望之中。”
“此人,有重大策反价值。”
“建议,立刻接触。”
听完汇报,山本一木那张素来如冰雕般冷峻的面孔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酷寒的、宛如毒蛇觅得猎物时的狞笑。
他知道,那个他苦苦寻觅的、能将毒牙深深刺入独立团心脏的“渗透突破口”,终于自己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