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室里,李云龙那句充满困惑的“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上城楼不成?”还回荡在空气里。
耿忠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盯着地图上那条被他画出来的、横跨五百米天堑的黑色直线。
“团长,政委,给我一间安静的屋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命令感。
“还有,在我出来之前,不要下达任何强攻的命令。”
说完,他甚至不等李云龙和赵刚反应,便转身大步走进了旁边用作技术科临时办公室的耳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作战室里只剩下李云龙和赵刚面面相觑。
“这小子……”李云龙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搞什么名堂?”
赵刚没有说话。
他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能听到里面只有耿忠来回踱步的急促声音,还有纸张被快速翻动的“沙沙”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希望和巨大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脏。
……
耳房内。
耿忠背靠着门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闭上双眼。
那股刚刚冲入脑海的庞大信息流,此刻正以一种超高速的方式,在他的意识中分解、重组、构建。
那不是一张平面的图纸。
那是一套完整的、动态的、可以无限放大细节的立体工业模型。
【远距离滑索突击救援系统】。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名字。
他的意识首先沉入系统的核心——发射装置。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普通弓弩。
而是一台结构极其复杂的重型扭力弩炮。
两束粗壮的、由牛筋和麻绳绞合而成的扭力索,被固定在一个坚固的钢木混合底座上。通过一个精巧的棘轮绞盘机构,将两根粗大的力臂向后拉开,储存起恐怖的势能。
它的有效射程,超过六百米。
精准度,在五百米内,偏差不超过半米。
足以将一枚带着先导索的特制抓钩,死死地钉进平安县城楼的青砖里。
紧接着,是绳索系统。
主滑索的结构剖面图在他的脑中展开。
那不是一根简单的麻绳。
而是以三股淬火过的细钢丝为核心,外部再用浸透桐油的加捻麻绳紧密编织包裹而成。
钢丝提供无与伦比的拉伸强度。
麻绳则提供摩擦力与韧性,避免滑轮速度过快,同时也能吸收一部分冲击。
最后,是滑轮与挽具。
一个由熟铁打造的、带着凹槽的滑轮,其核心是一根经过反复锻打和淬火的硬质钢轴。
最关键的设计,是一个简易的手刹制动装置。
一根连接着皮质摩擦片的杠杆,只要使用者用力握紧,就能增加与滑轮的摩擦,从而控制下滑的速度。
而固定人员的挽具,则是由多层牛皮和加厚帆布缝制而成,关键受力点都用铜钉进行了加固,设计思路与后世的伞兵装备如出一辙。
每一个零件的尺寸,每一个步骤的工艺,每一处受力的计算,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计划,可行!
这股兴奋的电流刚刚窜遍全身,就被一盆冰冷的现实之水兜头浇下。
耿忠猛地睁开眼。
他冲到桌前,抓起一根木炭,在一张空白的马粪纸上疯狂地书写、勾画。
他将整个系统拆解成最基础的零件和材料。
然后,他看着那张写满了需求的清单,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弩炮的弓臂,需要弹性极佳的钢材。
最好的选择,是缴获的鬼子卡车上的板簧。
但拆卸和改造,需要时间和专门的工具。
主滑索需要的钢丝,技术科的库存有一些,但长度和数量都远远不够。
最致命的,是滑轮的轴承。
那个小小的核心部件,需要承受一个成年人高速下滑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和摩擦热量。
用普通的铁料,转不了几圈就会因为高温而卡死,甚至直接断裂。
它需要特种钢。
需要反复的渗碳、淬火,才能达到要求的硬度和韧性。
这些东西,在1942年的晋西北,每一样都是天方夜谭。
“咚咚咚!”
“咚咚咚!”
窗外,传来了战士们用刺刀柄敲击土墙的集合号子。
紧接着,是张大彪那如同洪钟般的大嗓门。
“一营的!都给老子动起来!检查装备!磨快刺刀!”
“二营!三营!把你们的歪把子都给老子擦亮点!炮营的!把炮弹箱都给老子撬开!”
喊杀声、磨刀声、拉动枪栓的金属撞击声,汇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洪流,穿透墙壁,狠狠地砸在耿忠的耳膜上。
李云龙只给了他一夜的时间。
不,或许连一夜都没有。
那头疯牛的耐心,随时可能耗尽。
耿忠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院子里,那盏明亮的电灯下,人头攒动。
战士们已经集结完毕,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决绝的、奔赴死地的悍勇。
他们不知道要去执行什么不可能的任务。
他们只知道,团长的女人被抓了。
他们要去把场子找回来。
耿忠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看着那些年轻而鲜活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画满了复杂零件、写满了苛刻材料的图纸。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重量。
一种超越了技术本身,沉甸甸的,关乎着无数条生命的重量。
这张纸上画的,不是一套冰冷的机械。
而是避免让院子里这些战士,用血肉之躯去冲击城墙的唯一希望。
是把秀芹嫂子从城楼上救下来的唯一生路。
压力,如同实质的大山,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犹豫和凝重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精准的决断。
他转身,猛地拉开了房门。
刺眼的光线涌入,李云龙和赵刚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耿小子!你……”
李云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耿忠打断了。
他没有看李云龙,而是直接冲着院子里技术科的几个骨干吼道。
“王铁锤!”
铁匠铺的老师傅,王铁锤,一个激灵,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到!”
“把一号高炉给我立刻封顶!用最好的焦炭,把炉温给我提到极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天亮前,我要见到一批上好的渗碳钢锭!”
王铁锤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
“是!”
“刘二!技术科所有摸过车的,跟我来!”
耿忠的声音又快又急,不带一丝感情。
“去后勤仓库,把所有缴获的报废卡车给我大卸八块!车上所有的弹簧钢板、所有的轴承、所有的钢丝拉索,一根不剩,全都给我拆下来!”
“孙明!你带几个学徒,把咱们所有的车床都开起来!二十四小时不能停!这是图纸,上面的零件,给我用最快的速度加工出来!精度错一丝,我拿你是问!”
他将手里那几张画满了草图的纸,塞进几个技术骨干的手里。
一道道命令,如同最精密的程序,从他口中发出。
整个技术科,几十号人,瞬间被调动起来。
刚刚还沉浸在“电力时代”喜悦中的兵工厂,刹那间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高炉的火光,将半个夜空映得通红。
车床刺耳的尖啸,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喧嚣。
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如同暴雨般密集。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极限制造,开始了。
李云龙和赵刚,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
他们完全看不懂耿忠在做什么。
但他们能感受到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
李云龙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技术科那边灯火通明、热火朝天。
他不知道耿忠在搞什么名堂。
但他选择了无条件的信任。
他缓缓转过头,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此刻恢复了狼一般的冷静和凶狠。
他对着一直肃立在旁的张大彪,下达了命令。
“通知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全团总动员!”
“炮弹、炸药,把咱们所有的家底都给老子搬出来!”
“耿小子那边是奇兵,是咱们的刀尖子。咱们这边,也要做好把平安县城这块硬骨头,连肉带渣一起嚼碎的准备!”
“天亮之前,老子要让平安县外面的地皮,都给老子往下沉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