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死了。
赵家峪的天空,被兵工厂那座一号高炉喷吐出的熊熊火光,染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整个独立团驻地,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彻底沸腾。
这不是寻常的战前准备。
空气里没有那种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和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焚尽一切的狂怒。
大校场上,人影幢幢。
各营的战士们排着队,沉默地从军需官手里接过一排排黄澄澄的子弹、一颗颗沉甸甸的手榴弹。
没人多问一句。
他们只是机械地将弹药塞进弹药袋,将手榴弹挂在胸前,然后走到一边,蹲在地上,借着远处高炉的光,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
刺刀被磨得雪亮,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枪栓被拉开,推进,发出清脆而致命的金属撞击声。
这声音,是这片沸腾的土地上,唯一的主旋律。
赵刚穿行在队列之中。
他没有做长篇大论的战前动员。
他只是走到一个年轻战士的面前,那战士正笨拙地用油布擦着一杆老套筒。
“怕不怕?”赵刚的声音很轻。
小战士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政委,俺不怕。俺就想问问,这次是不是能分到五颗手榴弹?俺听说,要去炸县城。”
赵刚的心口猛地一抽。
他拍了拍小战士的肩膀,从自己的武装带上解下一颗德制的大瘤子手榴弹,塞进他手里。
“拿着。记住,扔远点。”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大局、关于纪律的话。
他只是告诉每一个他遇到的战士。
“咱们的同志,咱们的亲人,被鬼子抓进了那座城。”
“咱们这次去,就是把她接回家。”
“谁他娘的拦着,就用枪子儿和手榴弹,让他滚蛋。”
这番话,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口号都管用。
战士们眼中的火焰,被彻底点燃。
那不再是单纯的服从命令,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同仇敌忾的杀意。
“一营!集合!”
远处,张大彪的吼声如同炸雷。
“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全副武装的一营战士们迅速集结,他们将在夜色的掩护下,率先穿插到平安县东门外预设的攻击阵地。
紧接着,二营、三营、炮营……
一队队沉默的士兵,汇成一股股钢铁的洪流,悄无声息地,从赵家峪涌出,奔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
整个驻地,像一个被捅穿了的巨大蜂巢。
工蜂们倾巢而出,只为将那致命的毒刺,狠狠扎进敌人的心脏。
……
与外界那股压抑的洪流不同,技术科所在的兵工厂,则是一片疯狂而炙热的炼狱。
“炉温!炉温怎么样了!”
耿忠的吼声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他的一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高炉的测温孔。
一夜未睡。
他的大脑和身体,都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
“耿……耿科长!到顶了!再烧炉子就要塌了!”
王铁锤赤裸着上身,浑身的肌肉被炉火烤得通红,汗水刚一冒出来,就被瞬间蒸发。
“开炉!淬火!”
耿忠一声令下。
灼热的钢水,如同金色的岩浆,从炉口奔涌而出。
几个最强壮的铁匠,合力将那块刚刚被锻打成型的、巨大的弩炮弓臂,浸入了刺鼻的桐油之中。
“滋啦——!”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尖啸,浓烈的白烟冲天而起。
这是整个滑索系统最核心的部件,它需要兼具无与伦比的强度和恐怖的弹性。
任何一丝瑕疵,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
另一边,由发电机驱动的搓绳机,正发出“嗡嗡”的咆哮。
刘二带着几个学徒,小心翼翼地将三股细钢丝和浸透了油脂的麻绳送入机器。
在电力的驱动下,一根闪烁着金属光泽、粗如儿臂的特制滑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编织出来。
它不仅仅是一根绳子。
它是连接生与死的桥梁。
“报告!爆破组准备完毕!”
一个浑身沾满黄色粉末的战士跑了过来。
“按照您的图纸,我们制作了三个五十公斤级的定向爆破包!只要您一声令下,保证把平安县的城门炸成天上的星星!”
这是B计划。
如果奇袭失败,那就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强攻部队撕开一道口子。
耿忠没有回头,他只是点了点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根正在冷却的弓臂上。
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李云龙那头疯牛,随时可能失去最后的耐心。
他必须更快。
……
天,蒙蒙亮了。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平安县城外的原野。
独立团的主力部队,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指定的攻击位置。
东门外,一营的阵地上。
李云龙趴在一处土坡后面,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整整两个小时,身体早已被凌晨的寒露浸透。
透过镜片,平安县城那巍峨的轮廓,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城楼上,几点灯火摇曳。
一个模糊的人影,被绑在城楼正中央的柱子上。
李云龙的呼吸,陡然粗重。
他握着望远镜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团长。”
赵刚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各部队已经全部就位。炮兵完成了测距,就等您一句话了。”
李云龙没有回答。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转过头,看着身后那片沉默的阵地。
战士们已经挖好了简易的散兵坑,黑洞洞的枪口,密密麻麻的掷弹筒,全都对准了那座看似平静的县城。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成了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只等那一声令下。
就在这时,身后的山路上,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
一队技术科的战士,推着一辆用骡马拖拽的板车,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板车上,盖着一块巨大的油布。
耿忠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走路的姿势都有些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团长。”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幸不辱命。”
他猛地一掀油布。
“嗡——!”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台……怪物。
一个由钢木混合制成的、狰狞的、充满了原始工业美感的战争机器。
巨大的弓臂闪烁着金属的冷光,粗壮的扭力索散发着桐油和牛筋混合的刺鼻气味,一枚带着倒刺的、巨大的铁爪,被安放在发射槽上。
它不像是一件武器。
更像是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择人而噬的钢铁凶兽。
李云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东西,又看了看远处那高耸的城楼,喉结上下滚动。
他终于明白耿忠要做什么了。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了东方的地平线。
金色的光芒,洒在那座孤寂的县城上,也照亮了城楼上那个绝望的身影。
李云龙缓缓举起了望远镜。
他身边,耿忠和几个技术兵,已经开始飞快地调试着那台重型弩炮的角度和绞盘。
冰冷的钢铁抓钩,在晨光中,悄然对准了五百米外,那同一个方向。
一场即将震惊整个晋西北的风暴,已在地平线上,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