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忠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捅进了独立团指挥部的火药桶里。
李云龙和赵刚关于军事风险与政治影响的激烈讨论,戛然而止。
窑洞内,只剩下马灯里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李云龙猛地转过头,那双铜铃大的眼睛死死地锁住耿忠,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某种被深埋在记忆角落里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谢宝庆……”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赵刚也停下了话头,看向耿忠,又看看李云龙,他察觉到李云龙身上那股烦躁的怒火,正在朝着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方向转变。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赵刚问。
耿忠没有回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云龙。
他看到李云龙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像一块烧得滚烫的铁,正在被淬入冰水。
“他娘的!”
李云龙毫无征兆地一拍大腿,那力道之大,震得他自己都龇牙咧嘴。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对孔捷的同情和对汉奸的愤慨,变成了一种混杂着恼怒、憋屈和羞愤的复杂神色。
“我想起来了!这个狗日的谢宝庆!”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那坨烂铜线都跳了一下。
“老子刚来独立团那会儿,屁股还没坐热呢!团里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从旅部那抠出来一批物资,有二百套新军装,还有几箱子弹!那可是宝贝疙瘩!”
李云龙像是被揭开了陈年伤疤,在小小的窑洞里暴躁地来回踱步,唾沫星子横飞。
“老子亲自带队去拉!走到黑云寨底下那条道,嘿!他娘的,路中间给老子横了棵大树!”
“从林子里钻出来百十号人,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鸟铳、大刀、还有他娘的拿着粪叉子的!领头的那个,就是谢宝庆!”
李云龙越说越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憋屈的下午。
他停下脚步,指着自己的鼻子,冲赵刚和耿忠吼道。
“你们知道那小子当时怎么跟老子说的吗?”
他学着土匪的腔调,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说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呸!”
李云龙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老子当时肺都快气炸了!我堂堂八路军的团长,正规军!居然被一伙土匪给劫了道!这传出去,我李云龙的脸往哪儿搁?”
赵刚听得眉头紧锁:“后来呢?动手了?”
“动手?”李云龙冷笑一声,“当时我身边就一个警卫排,三十多号人。他谢宝庆乌泱泱一百多号人,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咱们!最关键的是,老子刚上任,在人家的地盘上跟地方武装干起来,这叫什么事?影响多不好!”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端起凉透了的茶水猛灌一口,像是要浇灭心里的火。
“老子当时忍了!跟他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说我们是打鬼子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你猜那王八蛋怎么说?”
“他说,‘管你打谁,反正从我这过,就得守我这的规矩!军装留下,子弹也留下!’”
“他娘的!”李云龙又是一拍桌子,“老子这辈子没受过这种窝囊气!最后,老子是把腰里的盒子炮拍在了桌子上,告诉他,东西你要拿走可以,把我李云龙的命先拿走!那小子估计也是看老子不好惹,这才放了行。”
“可这事,就这么成了老子心里的一个疙瘩!”
李云龙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窑洞里回响。
“老子当时就发誓,等部队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平了他那个黑云寨!把谢宝庆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可后来……鬼子扫荡,反扫荡,一场仗接着一场仗,根本腾不出手来。再后来,上面说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一致抗日,就把他那伙土匪给收编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说完,抓起桌上孔捷的那封信,狠狠地在手里揉成一团。
“没想到啊!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劫老子,现在又去祸害孔二愣子,居然还敢跟小鬼子勾勾搭搭!”
新仇!
旧恨!
两股怒火交织在一起,像两桶汽油,被耿忠那不经意的一句话彻底点燃。
李云龙的怒火,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
他猛地站起身,双拳捏得咯咯作响。
“这个谢宝庆,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年老子顾全大局,放了他一马,他倒蹬鼻子上脸了!”
“勾结小鬼子,这是叛国!是汉奸!”
“这口气,老子今天要是再咽下去,我就不叫李云龙!”
赵刚的脸色也变得无比严肃。
他原本还在考虑政治影响,考虑如何向上级汇报。
可听完李云龙的这番讲述,他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于公,谢宝庆勾结日寇,是根据地的心腹大患,必须铲除。
于私,这关系到他李云龙,关系到整个独立团的脸面和尊严!
“团长!”赵刚站起身,声音沉稳有力,“我同意你的看法。黑云寨,必须打!而且要快!要狠!绝不能给他们彻底投靠鬼子的机会!”
得到了政委的支持,李云龙浑身的杀气再也压抑不住。
“传我命令!”他冲着窑洞外吼道,“通讯员!”
“到!”
“立刻给新二团孔捷发电!告诉他,他那个麻烦,老子接手了!让他看好自己的防区,别让一个土匪跑了!”
“是!”通讯员领命而去。
李云龙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即将出笼的猛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地盘算着兵力部署和进攻路线。
“张大彪的一营是主力,得打头阵!沈泉的二营从侧翼包抄!骑兵连……骑兵连得在外围给我把口子扎紧了,防止他们往山里钻!”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踏平黑云寨,活捉谢宝庆的场面。
他再也坐不住了。
“不行!这口气老子一刻也咽不下!这个黑云寨,非剿了他不可!现在就去制定作战计划!”
李云龙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冲,剿匪的念头,已经从一个“帮孔捷解决麻烦”的选项,彻底变成了他自己势在必行的、充满个人情绪的决定。
他动了真格的。
就在这时。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耿忠,却冷静地开口了。
“团长,别急。”
他的声音很平,很稳,像一块冰,丢进了这口沸腾的油锅里。
李云龙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扭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耿忠。
“怎么?你小子还有别的想法?”
耿忠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堆被遗忘在桌角的,绿油油的铜线残骸旁,用手指轻轻捻起一点铜锈。
“剿匪是肯定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李云龙的暴烈,也没有赵刚的严肃,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
“但我们不能只为了出口气。”
他抬起头,迎上李云龙和赵刚困惑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得……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