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擦着孙德胜的耳廓飞了过去,带起一阵灼热的刺痛。
“咻——!”
尖锐的破空声像一根毒针,瞬间刺破了战场中央那由马刀与长槊交织出的狂热喧嚣。
孙德胜的心猛地一沉。
他顾不上去追杀那个被他一槊扫下马背的鬼子军曹,而是猛地勒住“追风”,人立而起,扭头望向战场的两翼。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两支一直游弋在战场边缘的黑岛森田预备队动了。
他们没有像之前的鬼子一样愚蠢地冲上来拼刀。
他们拨转马头,拉开了一个大约一百五十米的绝对安全距离。
然后,上千名日本骑兵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四四式马枪!
他们组成了一道巨大的弧形移动射击阵线。
像两把缓缓合拢的钢铁巨钳。
“砰!砰砰!”
炒豆般的枪声从左右两个方向同时响了起来!
“隐蔽!!”
孙德胜的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咆哮。
“注意两翼的冷枪!收缩队形!别他娘的恋战!”
可他的声音在瞬间就被淹没了。
淹没在弟兄们冲天的喊杀声里。
淹没在鬼子军刀被砍断时那清脆的哀鸣里。
淹没在那股由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所点燃的沸腾战意里!
“连长!再杀一阵!这帮狗日的,不禁砍啊!”
一个年轻的战士脸上溅满了血,兴奋地冲着孙德胜大吼。
他刚刚一刀就把一个鬼子连人带马的右臂齐肩斩断!
这种削铁如泥的快感让他上了瘾。
他吼完便拨转马头,又嗷嗷叫着冲向了另一个目标。
孙德胜的眼眶瞬间红了。
“回来!!”
他嘶吼着。
可晚了。
“噗!”
一发从侧翼射来的子弹精准地钻进了那个年轻战士的后腰。
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脸上的狂热与兴奋凝固成一个茫然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窟窿。
然后整个人软软地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小六子!”
孙德胜目眦欲裂。
悲剧才刚刚开始。
日军的战术改变了。
正面那些被凿穿打散的鬼子不再试图与独立团的骑兵进行一对一的对决。
他们开始纠缠。
用最无赖的方式三五成群地围住一个独立团的战士,不求杀敌只求拖延。
而真正的杀招来自两翼。
那上千支马枪构成了一张无情的死亡之网。
子弹像是没有尽头的冰雹。
从四面八方泼洒过来。
“唏律律——!”
一名战士的战马脖颈处爆开一团血雾,悲鸣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主人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不等那战士挣扎,七八个鬼子就红着眼睛举着刺刀一拥而上!
“噗嗤!噗嗤!”
鲜血瞬间染红了那片土地。
王铁柱刚刚砍翻一个鬼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觉左腿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一发流弹打穿了他的马镫,撕裂了他的肌肉,嵌进了他的骨头。
他闷哼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
他胸前那块救命的钢板能挡住正面的刺杀,却挡不住这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子弹!
“他娘的!”
王铁柱怒骂一声,用马刀狠狠扎进自己的大腿皮肉里,用剧痛强行驱散着那阵阵袭来的眩晕。
局势在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急转直下。
骑兵连就像一把捅进黄油里的尖刀。
捅得太深了。
此刻黄油正在从四面八方合拢凝固。
要把这把刀死死地冻结在里面!
孙德胜的心在滴血。
他看着一个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弟兄在冷枪下不断地人仰马翻。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被分割下去,所有人都得被这帮鬼子用人命活活耗死!
“一排!跟我来!”
孙德胜不再犹豫,他调转马头将三棱马槊指向了包围圈最后那道正在迅速缩小的缺口。
“我们从后面杀出去!”
他一马当先,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狠狠扎向了日军合围的衔接处!
“杀——!”
身边仅剩的三十多名一排战士紧紧跟随着他,发起了决死冲锋!
可是。
黑岛森田又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看到孙德胜的意图,日军两翼的枪声变得更加密集!
子弹如同一道道无形的鞭子。
狠狠地抽打在这支小小的突围队伍的身上。
不断有战士连人带马在中途倒下。
当孙德胜终于用马槊将最后一个堵在缺口处的鬼子捅了个对穿时。
他身后的弟兄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而那个缺口也随着日军两翼的最后合拢彻底消失了。
完成了。
那个巨大的由数千名日本骑兵组成的钢铁包围圈彻底闭合了。
独立团骑兵连,这柄刚刚还锋芒毕露的绝世好刀。
此刻被彻底困死了。
他们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四面八方,入目所及,全是黑压压的、狰狞的日本骑兵。
“完了……”
一个战士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头的敌人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的绝望。
“连长……我们……被包饺子了……”
孙德胜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
他环顾四周。
那些被分割在战场各处的零散弟兄们也终于意识到了这绝望的处境。
他们停止了各自为战的冲杀。
开始下意识地朝着孙德胜这个全连的主心骨方向靠拢过来。
“靠过来!”
孙德胜举起长槊,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指令。
“所有还活着的弟兄!向我靠拢!背靠背!围成一个圈!”
这是一个血腥而缓慢的聚集过程。
每一个试图向中央靠拢的战士都会遭到周围数倍于己的鬼子的疯狂围堵。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噗嗤!”
一个战士为了掩护身边的战友,用自己的胸膛迎向了三把同时刺来的刺刀。
“老张!”
被他掩护的战士哭喊着回身一刀,将那三个鬼子全部砍翻。
然后被更多从后面涌上来的鬼子淹没。
孙德胜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自己的弟兄们一个又一个地倒在了回归阵地的路上。
他的心像被一把生锈的锉刀来回拉扯着。
终于。
当最后一个活着的战士冲进圈内时,这个小小的圆形最后阵地形成了。
幸存的战士们将受伤的战友和马匹围在中央。
他们背靠着背将手中的马刀横在胸前,剧烈地喘息着。
孙德胜扫视了一圈。
阵地上还能够站着的不到七十人。
几乎人人带伤。
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鲜血、汗水与尘土。
每个人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没有一个人脸上有丝毫的畏惧。
有的只是那种濒临绝境时被激发出的最原始的、狼一般的凶狠。
“连长……”
王铁柱拖着一条伤腿凑了过来,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我们的弹药……打光了。”
孙德胜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
“知道了。”
他看着包围圈外那些如同潮水般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日本骑兵。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
山坡上。
黑岛森田放下了望远镜。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暴怒与失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残忍的、病态的平静。
他看着那个在平原中央被他的大军围困得如同一个小小蚁巢的八路军残兵。
他赢了。
用数倍的兵力,用战术的改变,用无数帝国勇士的生命为代价。
他终于将这支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诡异支那骑兵逼入了绝境。
“联队长阁下。”
副官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请示。
“是否下令进行最后的总攻?”
“不。”
黑岛森田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下劈砍的手势。
“传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停止射击。”
“哈伊?”副官愣了一下。
黑岛森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残忍弧度。
“冲上去。”
“告诉他们,帝国接受他们的投降。”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有任何人胆敢抵抗……”
“格杀勿论!”
“哈伊!”
凄厉的军号声再次响起。
包围圈外那数千名一直保持着距离的日本骑兵停止了射击。
他们重新举起了雪亮的军刀。
然后开始缓缓地,如同收网的渔夫一般,朝着中央那座小小的“孤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孙德胜听到了那变了调的军号声。
他看到了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缓缓压过来的日军阵线。
他知道鬼子要来收割了。
他摸了摸腰间。
那是耿科长特意为他配发的二十响毛瑟手枪。
他缓缓地拔了出来。
退下弹匣。
里面空空如也。
他抬起手拉了一下枪栓。
“叮——”
最后一发黄澄澄的子弹从枪膛里跳了出来。
他接住子弹看了一眼。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姿态,将那发子弹重新塞回了弹匣。
再将弹匣推回了枪柄。
“咔哒。”
一声清脆的轻响。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