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黑得像一整块被墨浸透的铁。
寒风如刀,刮过赵家峪光秃秃的山岗,发出鬼哭似的呜咽。
耿忠提着马灯,像一团行走的微弱火焰,冲破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的胸膛里,那团名为“柴油机”的火,烧得他浑身滚烫,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睡意。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冲向技术科最偏僻的角落——那个堆满了各种破铜烂铁的杂物仓库。
仓库大门上的铁锁早已锈死,耿忠从腰间摸出一根铁条,三两下就捅开了。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马灯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照亮了堆积如山的杂物。
断裂的枪托,变形的钢盔,被炮弹炸出窟窿的行军锅,还有一堆堆锈迹斑斑的日军刺刀。
这里是战争的坟场,每一件物品都残留着死亡的气息。
耿忠顾不上这些,他把马灯挂在一根房梁上,开始在杂物堆里疯狂地翻找。
“科长?”
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铁牛。他被这边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跟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奇的狗蛋。
“大半夜的,您找啥呢?”铁牛瓮声瓮气地问。
“搭把手!”耿忠头也不回地喊道,“帮我把这些东西挪开!”
铁牛和狗蛋对视一眼,虽然满心不解,还是立刻上前,开始搬运那些沉重的废铁。
仓库里,一时间只剩下金属碰撞的“哐当”声和三人粗重的喘息声。
终于,在一堆破麻袋和烂木箱的下面,一个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灰尘和蜘蛛网的铁疙瘩,露出了它的轮廓。
就是它!
耿忠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扑了过去,用袖子粗暴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马灯昏黄的光,照亮了那台机器狰狞而残破的外壳。
侧面,一个碗口大的破洞清晰可见,是被炮弹破片击穿的痕迹。几根裸露的管线被野蛮地扯断,了无生气地垂落着。
整台机器,就像一具被肢解的钢铁巨兽的尸骸,散发着绝望的死气。
“科长,这不就是李家坡缴获的那台……发电机?”狗蛋凑过来,好奇地戳了戳冰冷的机壳,“这玩意儿破成这样,回炉炼钢都嫌费劲吧?”
铁牛也挠了挠头:“是啊科长,当初缴获回来就没响过,听说是个宝贝,可谁也整不明白。”
耿忠没有理会他们。
他的手,正像抚摸绝世珍宝一样,在那冰冷的机体上缓缓滑过。
他能感受到破洞边缘那锋利的金属毛刺,能感受到油漆剥落后,下面钢板粗糙的质感。
可在他的脑海里,这堆废铁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破损的气缸盖被修复,断裂的管线被重新连接,每一个螺丝,每一个垫片,都回到了它们应有的位置。
那颗沉寂的钢铁心脏,开始在他的想象中,重新发出强有力的脉动。
“把它拖出去!”耿忠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
“啊?”
“拖出去!现在!立刻!”
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几百斤重的大家伙从仓库里拖了出来,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巨大的发电机,在晨曦微光中,更显破败。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更多的人。
李云龙披着件大衣,打着哈欠就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赵刚。
“耿小子!你他娘的又琢磨啥幺蛾子呢?”李云龙的大嗓门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天还没亮就叮叮当当的,拆房子呢?”
他走到那台发电机前,围着转了一圈,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你把这堆破烂玩意儿拖出来干嘛?当初缴获回来,老子就说,这玩意儿屁用没有,德国专家来了都修不好!还占地方!”
几个早起的战士也围了过来,对着这堆废铁指指点点。
“这就是山本特工队用的那个?看着也不咋样啊。”
“早就坏透了,不然能留给咱们?”
“耿科长这是要干啥?难不成想把它修好?”
“别逗了,这比造门炮还难吧!”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解和轻视。
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
而耿忠,在这片质疑声中,却如获至宝。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
他只是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刺骨的井水,拿起一块抹布,蹲下身,开始亲手擦拭发电机上的油污和灰尘。
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
仿佛在擦拭一件神圣的祭器。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这奇怪的举动。
随着油污被一点点擦去,一块模糊的金属铭牌,露了出来。
上面刻着一行谁也看不懂的德文,还有一个精巧的标志。
耿忠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铭牌上轻轻抚过。
他站起身,转过头,环视着一张张充满困惑的脸。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们都觉得,它是废铁。”
李云龙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它连响都没响过!”
“但在我眼里,它不是。”
耿忠的手,重重地拍在了发电机的机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它是我们独立团的‘心脏’!”
所有人都愣住了。
心脏?就这堆破烂?
耿忠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自信。
“有了它,我们就能拥有自己的电!”
“电?”李云龙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对!电!”耿忠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的兵工厂,晚上再也不用点着那熏死人的马灯!我们的车床,可以转得比现在快十倍!我们的医生,可以在亮如白昼的手术室里救治伤员!”
他伸出手,指向漆黑的夜空。
“我们的黑夜,将会和白天一样明亮!”
整个打谷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描绘的这幅景象,给震住了。
黑夜和白天一样明亮?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们甚至无法想象。
耿忠收回手,再次拍了拍身边的大家伙,一字一顿地,做出了最终的宣言。
“这,就是开启我们‘电力时代’的钥匙!”
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只有晨风,吹过每个人的耳畔。
乡亲们脸上的轻视和不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茫然和一丝丝被点燃的渴望的复杂神情。
李云龙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是个泥腿子,不懂什么叫柴油机,什么叫发电机。
但他听懂了耿忠的话。
电,能让晚上变得和白天一样亮。
电,能让兵工厂造东西更快。
这就够了!
他娘的,这就够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台破烂不堪的机器,仿佛想从那破洞里,看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问出了那个最现实的问题。
“可……这玩意儿,要怎么修呢?”
耿忠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他拍了拍冰冷的机身,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看着一个棘手的病人。
“先把它大卸八块,看看病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