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团团部，作战室。
空气里飘散着上等雪茄的醇厚味道和咖啡的微苦香气。
楚云飞正在擦拭着他那柄心爱的中正剑，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报告！”
勤务兵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团座，方参谋长回来了！”
楚云飞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
“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
方立功走了进来。
只一眼，楚云飞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眼前的方立功，和他离开时那个意气风发、智珠在握的参谋长，判若两人。
他的军服上沾满了灰尘，显得皱巴巴的。头发有些散乱，几天没刮的胡茬冒了出来，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他的眼神。
那双一向锐利、自信，甚至带着几分自负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楚云飞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困惑与巨大震撼的复杂神情。
他失魂落魄，仿佛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掉了一半。
“立功兄？”
楚云飞放下剑，缓缓站起身，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方立功走到办公桌前，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然后一饮而尽，动作急切得有些失态。
喝完水，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来。
他看着楚云飞，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组织语言。
良久。
他才用一种艰涩、沙哑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楚云飞始料未及的话。
“云飞兄……”
“我们……可能都错了。”
楚云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方立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立功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骨头。
他开始了自己的汇报。
他的叙述，很客观，很详细，没有夹杂太多个人的情绪，但正是这种近乎白描的客观，反而让听的人，更能感受到那背后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我见到了李云龙。”
“他……很热情，带我直接去了后山。”
“在那里，我亲眼看到了那座高炉。”
方立功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让他震撼的场景。
“它……很粗糙，很丑陋，就是一个用泥巴和土砖堆起来的土怪物。任何一个懂行的人看了，都会发笑。”
“但是，云飞兄，它很高大，很雄伟。更可怕的，是围在它周围的那些人。”
“数不清的八路军士兵，还有老百姓，他们看着那座高炉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神庙。那种狂热，那种万众一心的精气神……我从未见过。”
楚云飞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方立功继续说道。
“李云龙说，我来得巧，正好赶上他们第一次点火。于是，我就成了他们唯一的‘贵客’，亲眼见证了全过程。”
“点火的场面，很壮观。全团欢呼，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说到这里，方立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自嘲。
“说实话，云飞兄，在那一刻，我心里还在嘲笑他们。我觉得，我马上就要看到一场天大的笑话，看到李云龙是如何在数千人面前丢尽脸面。”
“结果……也确实如我所料。”
“他们失败了。”
“出铁口打开，流出来的，不是铁水，而是一滩黑乎乎、冒着臭气的废渣。”
“当时，全场死寂，所有八路军士兵的脸，都跟死了爹娘一样难看。李云龙更是气得当场拔了枪……”
听到这里，楚云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失败，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如果那么容易成功，那才真是见了鬼。
“我当时……确实是没忍住，出言嘲讽了几句。”方立功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李云龙差点就跟我动了手。”
“然后呢？”楚云飞问出了关键。
“然后……”
方立功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抬起头，看着楚云飞，眼神里的那种震撼，再次浮现。
“然后，那个叫耿忠的技术科长，站了出来。”
“他拦住了李云龙，平静地走到了那堆废渣面前。”
“他告诉所有人，那不是失败，那叫‘排除错误选项’。”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那堆又脏又臭的废渣，就像拿着教科书一样，给他的学徒们，开了一场现场分析会。”
“他说，废渣里的黄色斑点和臭味，说明焦炭含硫量太高，是‘毒’燃料。”
“他说，废渣里有没熔化的矿石，说明鼓风不稳，炉温不够，是‘火候’问题。”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最可怕的是，他身上有一种……一种源于绝对专业的自信，那种自信，瞬间就稳住了所有人的心。”
“前一秒还如丧考妣的八路军，在他那番话之后，士气竟然……竟然比点火前还要高昂！”
“最后，他当着我的面，对李云龙立下军令状。”
“他说，给他三天时间。”
“三天后，他保证能炼出真正的铁水。”
方立功说完了。
他靠在椅子上，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又是一口喝干。
作战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楚云飞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的脚步，一开始很慢，很沉。
但渐渐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他的内心，早已不像他表面那么平静。
那是一种比听到“炼钢成功”还要强烈无数倍的，惊涛骇浪般的震撼！
方立功看到的，是一次失败。
而他楚云飞看到的，却是比一百次成功，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那是科学！
是科学的方法！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一整套完整的、严谨的科学流程！
土八路不怕打败仗，这谁都知道。
但那种不怕，是建立在悍不畏死的精神上的。
而眼前的这个独立团，他们面对失败，依靠的，却不再仅仅是精神。
而是一种，更加高级、更加恐怖的力量！
突然。
楚云飞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困惑的方立功，一字一顿地说道。
“立功兄。”
“你错了。”
“这次炼钢，他们不是失败了。”
“而是……大获全胜！”
方立功猛地抬起头，满脸不解。
楚云飞的眼神，在这一刻，亮得吓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一次偶然的成功，不可怕！那只能说明他们运气好！”
“一次失败，然后束手无策，也不可怕！那说明他们只是群莽夫！”
“最可怕的，就是你看到的这种！”
“一次失败，却能立刻找出失败的原因！并且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还能将一次惨痛的失败，转化为凝聚人心的动力！”
“这说明什么？”
楚云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道’！掌握了科学的规律！掌握了不断试错、不断进步的，最核心的法门！”
“只要给他们时间，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能从这次的失败中，走向下一次的成功！他们就能从炼出铁水，到炼出好钢，再到造出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一个游击队了，立功兄！”
“这是一个……一个正在从骨子里，发生蜕变的，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