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办公室。
气氛,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块经历了无数次擦写的黑板前,新成立的“枪管组”所有成员,第一次全体集合。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被委以重任的兴奋和激动。
在他们看来,既然团里已经能炼出好钢,那造个枪管,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耿忠,站在黑板前。
他的手中,拿着的,正是赵刚那把,因为膛线磨损而“报废”的功勋步枪。
他将这把枪,轻轻地放在讲台上,像是在展示一件珍贵的文物。
“同志们。”
耿忠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瞬间让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下来。
“从今天起,我们枪管组,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目标,就是它。”
他指着那把旧枪。
“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我们自己的钢,我们自己的手,造出比它更好、更耐用、打得更准的枪管!”
“让我们的每一个步兵兄弟,手里都有一把,能指哪打哪的,真正的利器!”
话音刚落,下面的学徒们,立刻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
热情,被瞬间点燃!
“太好了!终于要开始造枪了!”
一名铁匠出身的学徒,兴奋地一拍大腿。
“科长!您就下命令吧!不就是根铁管子嘛!咱们现在有钢了,把它打成管子,再钻个眼儿,肯定能行!”
“没错!小鬼子的枪管是铁做的,咱们的钢比他的铁硬多了!造出来肯定比他的好!”
“就是!咱们连刀都能削断他的刀,还怕造不出一根小小的枪管?”
乐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在这些淳朴的战士看来,枪管,无非就是一根结实点的、中间有孔的铁管子。
既然最难的炼钢问题都解决了,那剩下的,不过是水到渠成。
然而,面对这份高涨的、甚至有些盲目的乐观,耿忠,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拿起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枪管的剖面图。
一个简单的,带着中心孔的圆。
“同志们,你们说的,对,也不对。”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如果,我们只是要造一根铁管子,那确实不难。”
“但我们造出来的,就不是步枪,而是土喷子,是撅把子!”
“一杆现代步枪的灵魂,不在于它有多结实,不在于它是什么钢材。”
他的粉笔,重重地,点在了图纸的内壁上。
“它的灵魂,在枪管的里面!”
他擦掉手上的粉笔灰,开始了他的“开题报告”。
“要想造出一根合格的步枪枪管,我们必须,也只能,解决两个天大的难题!”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个难题,叫‘深孔钻孔’。”
他指着剖面图中心那个小小的圆孔。
“同志们,请看。这根管子,我们按三八大盖的长度算,差不多八十公分长。”
“而它的内径,不到八毫米。”
“我们要做的,就是用钻头,从一块实心的钢材里,钻出一条,长八十公分,直径不到八毫米的,笔直的孔道!”
他加重了语气。
“我说的‘笔直’,不是我们眼睛看上去的笔直。”
“而是从头到尾,八十公分的长度里,它的中心线偏移,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粗细!”
“做不到这一点,钻出来的孔,稍微有一点点歪斜,那子弹在里面,就不是笔直前进,而是在跳舞!一出枪口,天知道会飞到哪里去!”
“嘶——”
听到这个要求,在场的学徒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八十公分长,偏移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
这是什么概念?
这……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手艺吧?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要求高到变态的难题,给镇住了。
耿忠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难题,也是最关键的,最核心的难题。”
他拿起粉笔,在那个光滑的孔洞内壁上,画出了几条,螺旋上升的,优美的曲线。
“它,叫‘拉制膛线’。”
他指着那几条螺旋线。
“就是要在我们好不容易钻出来的、像镜面一样光滑的孔壁上,再硬生生地,刻出这几条,螺旋前进的沟!”
“这几条沟,就是步枪的灵魂所在!”
“没有它,子弹从枪管里射出去,就像我们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在空气里胡乱地翻滚,俗称‘打摆子’!飞不了多远,就会失去力道,更别提什么准头了!”
“而有了它!”
耿忠的声音,变得高昂起来。
“子弹在经过这几条螺旋线的瞬间,就会被赋予一个高速的、稳定的旋转!就像我们抽出去的陀螺一样!”
“旋转,能克服空气的阻力!旋转,能让弹道变得笔直!旋转,能让子弹,在几百米外,依旧拥有致命的杀伤力!”
“所以!”
他放下粉笔,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已经由兴奋,转为凝重,甚至是一丝丝畏惧的脸。
他做出了总结。
“造枪管,就是要解决,‘深孔钻孔’和‘拉制膛线’这两大难题。”
“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其技术难度,工艺的复杂程度,都绝不比我们之前,建高炉,炼钢铁,要小!”
“甚至,犹有过之!”
话音落下。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之前那份盲目的乐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技术鸿沟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压力。
看到学徒们,被这巨大的难度,给吓住了。
耿忠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有先认识到困难,才能在面对困难时,不至于退缩。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但是!”
“同志们,我想问问大家!”
“建高炉,难不难?”
“难!”学徒们下意识地回答。
“炼出铁水,难不难?”
“难!”
“造出能削断鬼子指挥刀的神兵,难不难?”
“难!”
“那我们,做到了没有?”
“做到了——!!!”
这一次,回答的声音,响亮,而自豪!
“没错!”
耿忠用力地一挥手!
“我们都做到了!”
“所以,眼下这两块骨头,它再硬,再难啃!”
“我们,也照样要把它,一口一口地,给它啃下来!给它嚼碎了,咽下去!”
“因为!”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这,关系到我们全团,每一个步兵兄弟的性命!”
“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在下一次战斗中,用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胜利!”
“我们,退无可退!”
一番话,掷地有声!
学徒们眼中,那刚刚熄灭的火焰,在这一刻,被重新点燃!
并且,燃烧得,比之前更加旺盛!
畏惧,被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一往无前的战斗意志所取代!
“啃下它!”
“保证完成任务!”
口号声,此起彼伏。
耿忠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拿起黑板擦,擦掉了“拉制膛线”那一部分。
“好!”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从今天起,我们枪管组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研究课题,就是——”
他重重地,用粉笔,在“深孔钻孔”四个字下面,画上了一道粗粗的横线。
“攻克它!”
会议,结束了。
学徒们虽然斗志昂扬,但心中,依旧充满了疑虑。
一名学徒,在散会后,忧心忡忡地,走到了耿忠面前,小声地问道。
“科长……”
“道理我们都懂了。可是……要钻那么深、那么准的孔,得用什么样的钻头和机器啊?”
他挠了挠头,一脸愁容。
“咱们这儿,连一台像样的车床都没有啊……”
耿忠看着他,神秘地笑了笑。
他没有回答。
只是,带着所有人,走向了那个,堆满了各种缴获来的破铜烂铁的……
仓库。
在仓库最深处的角落里。
一台锈迹斑斑、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就像一堆废铁的……
日制旧车床,正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