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忠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学徒们那刚刚燃起的狂热。
灵魂……还没刻进去?
所有人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他们看着科长那张严肃的脸,又看了看手中那根,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完美无瑕的钢管,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
耿忠从人群中走出来,回到了技术科那块熟悉的黑板前。
他将那根,刚刚成功钻好了孔的,光滑的枪管坯,轻轻地,放在了讲台上。
“同志们,都过来。”
枪管组的成员们,立刻围了上来。
“今天,我们接着上课。”
耿忠拿起粉笔,看着所有人,开口说道。
“现在,我们有了一根,笔直、光滑的管子。”
“但它,还不是枪管。它,还没有灵魂。”
“而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在它这光滑如镜的内壁上,硬生生地,刻出几条,螺旋上升的沟。”
他的粉笔,在黑板上,再次画出了那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枪管剖面图。
一个巨大的,中空的圆。
然后,他用粉笔,在圆的内壁上,画出了几条,带着弧度的,凸起的线条。
“这几条凸起的,我们叫它‘阳线’。”
“它们之间的凹槽,我们叫它‘阴线’。”
“阳线和阴线合在一起,以一种螺旋的姿态,贯穿整个枪管。这个整体,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主角——”
“膛线。”
“它,就是步枪的灵魂!”
耿忠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学徒们听得是如痴如醉,仿佛在听什么天书。
一名性格比较活络的学徒,忍不住举起了手,大着胆子问道。
“科长,俺有个问题。”
“您说,这膛线,非得是螺旋的吗?那多麻烦啊!”
“咱们直接刻上几条直的沟,不行吗?那样不是省事多了?”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很多人的心声。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直来直去,总是比弯弯绕绕,要简单得多。
“问得好!”
耿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对这名学徒,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他放下粉笔,神秘一笑。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给大伙儿,变个戏法。”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战士们再熟悉不过的小玩意儿。
一个,用木头削成的,小小的陀螺。
他将陀螺,放在讲台上。
然后,拿出一段细麻绳,熟练地,在陀螺上缠了几圈。
“都看好了。”
他捏住绳头,猛地一抽!
“嗡——”
小小的陀螺,被赋予了生命,在桌面上,飞快地,高速地旋转起来。
它立得,非常稳。
就像一个跳着芭蕾舞的精灵,充满了动感和稳定性的美。
耿忠指着那个飞速旋转的陀螺,看向那名提问的学徒。
“你告诉我,它为什么能站得这么稳,不会倒?”
“因为……因为它在转?”学徒不确定地回答。
“没错!就是因为它在转!”
耿忠一拍桌子,声音洪亮。
“高速的旋转,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力量,我们叫它‘定轴性’!这种力量,能抵抗外界的干扰,让它始终保持自己旋转的轴心,稳稳地站立!”
“而我们的子弹,就跟这个陀螺,是一个道理!”
他拿起那根光滑的枪管坯,比划道。
“如果我们用直的膛线,甚至不用膛线,那子弹从枪管里飞出去,就像我们用手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它在空气里,会胡乱地翻滚,受到风的影响,受到自身形状不规则的影响,它会‘打摆子’!它飞不远,也飞不准!”
“但是!”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昂!
“如果我们,用螺旋的膛线呢?!”
“子弹,在经过这几条螺旋线的瞬间,就会被它们,像我们抽鞭子一样,狠狠地‘抽’上一鞭子!从而,被赋予一个,和这个陀螺一样的,高速的,稳定的旋转!”
“一颗旋转的子弹,它就是一颗飞行在空中的陀螺!它能抵抗空气的阻力,能穿透风的干扰,能以最稳定的姿态,笔直地,飞向它的目标!”
“这就是为什么,三八大盖,能在几百米外,还拥有精准的杀伤力!”
“这就是,膛线的秘密!”
他拿起那个还在旋转的陀螺,高高举起。
“所以,我告诉你们。”
“膛线,就是,赋予子弹‘飞行之魂’的,那一把,最关键的刻刀!”
一番话,深入浅出,生动无比!
在场的所有学-徒,都听得是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原来,那几条小小的,不起眼的螺旋沟,里面竟然,藏着这么大的学问!
这哪里是打铁?
这分明就是物理学!是科学!
他们看着耿忠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彻底的敬畏。
解决了“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怎么做”。
耿忠擦掉了黑板上的陀螺。
他再次拿起粉笔,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在黑板上,开始画一个全新的,结构极其复杂的,长条形的工具。
“既然,膛线,是在光滑的内壁上,硬生生刻出来的。那我们,就需要一把,能完成这个任务的,特殊的‘刻刀’。”
“这把刀,我们叫它,‘膛线拉刀’。”
随着他的粉笔不断移动,那把传说中的“膛线拉刀”的复杂结构,被一层一层地,清晰地,解剖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同志们,请看!”
耿忠指着图纸的最前端。
“这里,是拉刀的‘导向部’。它的作用,就是保证拉刀在进入枪管时,能够完美地居中,不产生任何晃动。”
他又指向图纸的中间部分。
“而这里,是整把拉刀的,心脏!”
只见那图纸的中间,是一排,螺旋分布的,密密麻麻的……
刀齿!
“这一排排的刀齿,就是我们用来切削枪管内壁的刀刃!”
“它们,不是一样高的!”
耿忠用粉笔,重重地,在那些刀齿下面,画上了一道强调的横线。
“从前到后,每一圈的刀齿,都要比前一圈,高出那么,微不可查的,一丝丝!”
“可能,只有几百分之一毫米!”
“当这把拉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枪管中,匀速地,拉过去的时候。这些刀齿,就会像一个勤劳的蚂蚁搬家一样,一圈,一圈地,从光滑的内壁上,‘啃’下来一层薄薄的金属。”
“最终,当整把拉刀,被完全拉出枪管时,几条完美的,光滑的膛线,也就被同时,刻画了出来!”
耿忠放下粉笔,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已经被这把刀的复杂和精密,给彻底镇住的学徒。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所以,同志们。”
“这把,小小的,不起眼的拉刀。”
“就是我们这次任务,成败的,唯一关键!”
“它的材质,必须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钢!它的热处理,必须比我们做马刀时,还要精准十倍!”
“它的每一个刀齿的尺寸、角度、高度,都必须,做到我们手工能力的,极致的精密!”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你们。”
“制造这把拉刀的难度。”
“比我们之前做的,任何东西,都要难上,十倍!”
“不!是一百倍!”
话音落下。
整个办公室,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把“膛线拉刀”的变态制造要求,给彻底吓住了。
他们本以为,钻孔,已经是天大的难题。
却没想到,真正的大魔王,还隐藏在后面!
就在这时,赵刚,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办公室。
他听完了耿忠的后半段讲解,脸上,也同样充满了震撼和,深深的忧虑。
他走到耿忠身边,低声地,有些不确定地问。
“老耿……”
“这……这个东西,以我们现在的条件……”
“真的……做得出来吗?”
耿忠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黑板上,那把,凝聚了人类工业智慧结晶的,复杂的拉刀图纸。
他的眼中,没有畏惧,没有退缩。
只有,熊熊燃烧的,如同炉火般炽烈的,挑战的火焰!
他转过头,看着赵刚,看着所有,正等待着他答案的学-徒。
他笑了。
笑得,自信,而坚定。
“政委。”
“事在人为。”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锻造车间的方向。
“先从,选一块最好的钢,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