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死亡的父亲和消失的75万存款(中)
清舟2025-12-15 13:2212,074

7.

半个小时后,老孙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手里拎着个中号平口塑料袋,正面印着“第一人民医院”的标识。

“怎么样?”我迎上去问。

老孙说,尸表检查和现场勘验基本结束,可以排除“他杀”,符合突发疾病死亡的特征。说着,又打开袋口给我看:里面除了一张胶片、几张皱巴巴的病历单,还有一部黑色手机和一张医保卡,以及804室的房门钥匙。

拣出那张医保卡,卡面上的梅国桢方头大耳阔唇,面容饱满光洁,双目炯炯有神,自然上扬的唇角透着沉稳。我说:“这气质,倒挺像个领导干部。”

“电厂副厂长,本来就是干部嘛。”老孙咂咂嘴,语气里带着惋惜,“就是他的命可真够背的,才退休3年。”说着,他把医保卡收回塑料袋,又掏出那几张病历单给我看。

“这话说得还有点早。”我接过病历单,边展开边说,“梅子雨并没有辨认出尸体身份,现在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死者就是梅国桢。”

病历单像是被汗水浸湿过,字迹晕染得模糊不清,我凑到窗边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小字,就诊时间大都集中在10天前,从诊断上看,梅国桢患有高血压、高血脂,还有颅内动脉粥样硬化,都是老年人常见的基础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正聊着,8楼的电梯门打开了,殡仪馆的2名工作人员提着殓尸袋走出电梯。小程几人早已缓过劲来,我便招呼大家一起上去搭把手。谁料,见惯“大场面”的工作人员一踏进804室的卧室、瞥见床上青黑肿胀的尸体,竟不约而同“啊呀”一声,丢下殓尸袋,转身就往门外跑,连脚步都带着慌乱。

老孙无言,默默弯腰捡起殓尸袋,径直走到床边。我们也咬咬牙,跟着走了进去。在法医的指导下,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装殓尸体——尸体软烂得不成样子,一碰,大片的腐肉就往下掉,尸表的脓疱泛起墨绿色泡泡,腐肉脱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爆裂开来。没法逐块收拾,只能用床单兜着,整个儿裹紧,慢慢塞进殓尸袋。

我们抬着尸袋下楼,稳稳放进殡仪车。老孙把平口塑料袋交给我,准备跟车去殡仪馆。临上车前,他问梅子雨去不去,梅子雨头摇得像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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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殡仪车离开后,我刚要钻进警车,梅子雨突然快步拦住我,眼神盯着我手里的塑料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打开袋口让她看:“你父亲的病历、医保卡,还有一部手机、一串钥匙。”

她立刻伸手在袋子里来回翻找:“有银行卡吗?还有,身份证呢?”

我摇了摇头:“现场太乱,味道也太大,等气味散散,我们会再去仔细找找。”

“不对啊!”梅子雨刚刚的一脸阴霾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焦灼,语气也拔高了几分,“钱呢?得先找到钱啊!”

“钱在银行卡里,又不会跑。”

“万一被他取出来了怎么办?”

“是这样,技术室已经完成了初步勘验,现场暂时封存了。”我耐心解释,“如果需要补充勘验,后面还会再……”

“现在不找,万一丢了怎么办?”梅子雨满脸焦急地打断我。

“不会的,放心吧。”见她依旧眉头紧锁,我又补充道,“这是亡人现场,我们也会特别保护,你的担心,真的没必要。”

“那我自己去找,行不行?”她往前凑了一步,语气带着恳求。

“不行。”我果断拒绝,“我们肯定需要二次勘验,你进去会破坏现场。”

“那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该找的,我们一定会好好找,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几经劝说,梅子雨才疑虑重重地上了警车。我们把她送到了派出所斜对面的友家宾馆。

8.

周一上午,我刚到所里,就见一楼大厅挤得满满当当,来人或坐或站,个个一脸疲惫。老孙正站在前方,与他们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立刻招呼道:“他们都是梅国桢的家属。”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70岁的老者沉稳起身,主动向我伸出手:“我是国桢的大哥梅国梁,昨晚接到消息,全家都连夜赶了过来,不知道现在调查得怎么样?”

“昨天傍晚才发现遗体,经初步调查……”刚要往下说,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忙收住话头纠正,“死者只是疑似梅国桢,在身份没有最终确认前,我们暂时不便透露案情。”说着,从梅国梁手里抽回汗渍渍的右手。

“哎呀,这有啥好‘疑似’的?”旁边一个拄着弯头拐杖的老者也颤巍巍站起身,“他的医保卡、病历啥的不都在吗?还有啥不能确认的!”说完,又捶胸顿足道,“就是老三了。”

拄拐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脸色灰暗,病恹恹的。我看向老孙,老孙立刻补了句:“他是梅国桢的二哥,梅国栋。”

我“哦”地应了一声,对着一众家属解释道:“卡是梅国桢的卡,不代表人就是他本人。”顾不上他们的疑惑,我盯着坐在梅子雨旁边的老人问:“你是梅子雨的母亲吗?”“对。”梅子雨起身答应,同时扶起了李素芬。老太太浑身上下透着乡下人的朴实,她拽了拽衣襟,一脸哀愁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按照办理“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程序规定,应当组织疑似家属辨认遗体,针对组织腐败、体表特征严重损毁的高腐尸体,还应通过DNA鉴定等技术确认身份。我们商请李素芬母女配合进行DNA鉴定。

“我不做!”梅子雨却突然大喊一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看什么看?要做,你们做,反正我不做。”她说。

我不解地看着她:“这是很正常的,也是程序性要求,你为啥……”

“没有为啥。”梅子雨咬着嘴唇,声音里带着倔强的哭腔,眼眶顿时红了一圈,“反正我不做。”

梅家人表情各异,有的抱着胳膊撇嘴一笑,有的满脸无奈重重叹气,也有的冷脸作壁上观。在这微妙的沉默氛围中,一声苍老而尖锐的“啊呀”划破寂静,循声望去,是梅国桢的二嫂葛丽英正拍着腿放声大哭:“老三呐,你死得冤、死得可怜呐……死了连个愿意给你鉴定认亲的人也没有呐……”她哭喊着,假模假式抹眼泪,宽大衣袖滑落,亮出一只金灿灿的手镯:“嫂子是啥也不懂,啥也不敢问呐……”

梅国栋脸色发青,抓着拐棍狠狠捣击地面,葛丽英却说得越发起劲。梅国栋大骂一声:“我日你八辈!”举起拐杖就要往她身上砸,被背后的儿女一把抢了下来。他儿子没好气地嚷道:“你俩这是干啥?!”

梅国栋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气,又抬起食指对着葛丽英指指点点。我刚要开口劝解,老孙拉了拉我的袖口,我回头看向他,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先观望,摸一摸这个家庭的内部关系。

“他小婶,小雨啊!”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僵局,梅国桢的大嫂刘兰香上来拉着梅子雨的手,劝,“咱还是听人家警察的,该鉴定得鉴定啊。”她打扮得贵气,悲悲切切的话还没说完,泪珠子就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李素芬拿袖口擦了擦眼角,轻轻点头。梅子雨依旧紧咬嘴唇,把脸扭到一边,不答话。

葛丽英似是被丈夫梅国栋火气吓住,缩在椅子上,可没安分两分钟,又喋喋不休:“要不是心里堵,咋能离家出走?没有屈,能不明不白地死到外面?死了几天都没人管没人问……”

梅子雨圆滚滚的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瞪大了眼怒视着二婶。身边人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拉了拉梅子雨安抚,被她狠狠甩开。

“都少说两句吧!”见场面快要失控,老孙及时打断众人,“现在连身份都没确定,你们在这里吵来吵去,有什么意义?”

“那什么时候才能确定身份?”一个一直作壁上观的中年人问,他是梅国栋的长子梅文轩。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没明白。”老孙耐着性子解释,“先组织辨认,再做DNA鉴定。当务之急,除了这两件事,其他的都往后放放。”

“警官说得在理。”梅国梁一锤定音,“既然小雨不愿意做鉴定,那咱就先辨认。”

听说要辨认遗体,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露出为难的神色。梅国栋叹息道:“都烂成那样了,连子雨都没能认出来,咱老眼昏花的,哪里中用啊?”

“也可以辨认照片。”老孙说。

众人一听,脸上的为难顿时消散不少,纷纷点头应和。

9.

老孙当即联系了刑警大队技术室,很快收到了一组照片——里面混杂着几张同类型高腐遗体照,既包含804室死者的全貌特写,也有头面部、肢体等局部特征照。向梅家人讲明要求后,请他们逐一到办案区辨认。

第一个进来的是梅国梁,等他坐稳了,老孙把屏幕转向他。看到图片的一瞬,梅国梁面色一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保持镇定。

“能看出哪张是梅国桢吗?”老孙声音平稳,“直接说编号就行。”

梅国梁抿着嘴、摇摇头:“看不出来。”又瞥了一眼:“其他的看不出来,不过,这张的发际线有点像。”

“发际线?”老孙盯着图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你看。”梅国梁指着自己的发际,“他跟我一样,右边比左边的要高一点,是不是?”

我和老孙对视一眼,他指认的照片并非梅国桢。

老孙又追问他是否确认。

“我也不敢百分百确认。”梅国梁的语气黯淡下来,轻轻摇了摇头,又长叹道,“不过,我感觉这张就是了。”

下一个进来的是梅国栋,他被女儿搀扶着颤颤巍巍来到门前,问可不可以两个人一起看。按照个别辨认原则,家属应逐一进入辨认场所,单独查看照片。看梅国栋的衰弱模样,我们实在担心会发生意外,建议他放弃,他却喘着粗气说:“我得看我兄弟一眼。”无奈,我们只好叮嘱他女儿全程不可发言,也不能给任何暗示。

当屏幕转向他们时,他女儿“哇啦”一声,捂着嘴背过身去,肩膀剧烈耸动着。梅国栋愣了两秒,突然咧嘴大哭,号啕一声:“我的兄弟啊……”

“哪个?你看清楚了?”我凑近一些大声询问,“能确定哪张是梅国桢吗?”

“哪张?”梅国栋突然止住哭,脸上满是茫然,“这上面不都是他吗?”

“有的不是,有的是。”

梅国栋恍惚地点点头,飞快扫了一眼屏幕,立刻转过头去,点头如捣蒜。

“看出是哪张了?”我盯着他,见他还在不住点头,问,“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具体特征是什么?”

这时,梅国栋又开始不住地摇头。我不解地问:“你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到底认没认出来?”

不等梅国栋开口,一直背对着我们的他女儿急忙解释:“我爸他身体不好,习惯性点头摇头。”

我们只好请他们离开。又等了足足两分钟,还不见其他人进来,我便出门去喊。葛丽英说自己心脏不好,看不得;刘兰香叹口气说,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剩下5个小辈也纷纷摇头推辞。

这时,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李素芬站了起来,她拉了拉衣角,跟我走进办案区。坐下后,她说:“你们放吧。”

对着满屏高腐尸体的图像,李素芬面无表情地一张一张慢慢看,既没有皱眉,也没有躲闪,足足看了2分钟,突然指着编号③的全身正面照说:“这张有点像,可身上穿的内裤,我没见过。”顿了顿,又指着编号⑥的右臂局部照说:“还有这张,他年轻时当过兵,右胳膊断过,后来没长好,一直伸不直,跟照片里的姿势一模一样。”

“两张全中!”我暗自感叹,“还得是枕边人。”尤其是照片⑥,法医尸检时特意提过,死者右臂有陈旧性骨折痕迹。

“还有吗?”老孙问。

李素芬握紧了拳头,认真端详一番后,低声说:“没有了,就是他了。”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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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素芬,我们又请梅子雨再次辨认,她沉着脸,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现场都没看出来,照片更认不出来,我不看。”

“唉,人一辈子图个啥,最后落个这样的下场!”葛丽英阴阳怪气地长叹一声,又转向众人说,“我就说,得鉴定吧!”

“辨认要做,鉴定也要做,两者并不矛盾。”我应和道,“既然其他人不再辨认,那今天的辨认程序就到这里,等有了结果,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我看……”梅国栋用拐杖捣了一下地面,“就是老三了,鉴不鉴定,那也是老三。”

“你懂?死老头子!”葛丽英嘀咕一句,“你能比人家公安还懂?”

“行了,行了!”梅国梁粗重的眉头挤成一团,“现在连身份都还没确认,一大家子不能都蹲在这干等。”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那个,文轩呢?”

梅文轩当即站起身,毕恭毕敬应道:“大伯,咋?”

“你赶紧去看看酒店,就找个附近的,把房间开好。”梅国梁仰靠在木椅上,歪着头吩咐,语气也缓和下来,“老的老,小的小,别熬出个好歹来。既然来了,咱就安安心心地等结果吧!”

梅文轩连声答应,走到门口又折回,对着梅子雨说:“你住的酒店在哪儿?我们就都在一起好了。”

梅子雨起身,冷冷地说:“还是我去吧,毕竟是因为我家的事。”

“没事,都是一家人,谁开不一样。”梅文轩笑着说,看上去很大度。

梅子雨没搭腔,径直向玻璃门走去。

“等一下。”老孙连忙喊住她,“尸体需要尽快处理,所以DNA鉴定的事希望你能配合,最好今天就能采集血样。”

梅子雨迟疑几秒,头也不回地继续向玻璃门走去。

“那90万呢?”葛丽英盯着梅子雨的背影,突然转脸喊了一嗓子,“警察同志,你们找着了没有啊?”

闻声,梅子雨停下脚步。

“人家警察都说了,要鉴定。”不等我回答,葛丽英继续大喊,“认不出来,还不鉴定,这不是要急死人吗?”

整个大厅出奇的安静,所有人都闷不作声,等待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

“你再考虑一下吧,我们希望你……”

老孙的话还没说完,梅子雨抢先回复:“不用考虑了,我做。”

“还有,不仅需要你配合,还要采集你母亲的血样。”

梅子雨皱起眉,一脸不解:“为啥?我一个人不就行了吗?”

法医交代过,由于高腐尸体组织腐败,DNA易发生碎片化降解,按照技术规范,应采取“三联体鉴定”,需要同时采集配偶的样本进行辅助判断。

梅子雨听完,没再多问,点了点头。约定下午采血后,她便径直离开。

10.

送走梅家人,已是正午,负责调查取证的小程、小林风尘仆仆地回到所里。我们凑在食堂一起吃午饭,小程说804室的产权证查到了,确实登记在梅国桢名下,4年前11月份办的证,是他单独所有。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老孙的筷子停在半空,“从他的购票记录上看,4年前9月是他第一次来儒镇,住了几天宾馆后就离开了。才过了短短2个月,突然在咱们这买了套房,太蹊跷了!”

“他当时还没退休,又是老家电厂的副厂长,不可能是为了工作。”我夹起一块排骨,“突然在这儿买房,要么是为了投资,要么是为了某个特殊的人。”顿了顿,我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把一笔钱洗干净。”

说到钱,小林匆忙咽下嘴里的饭菜,放下筷子说,梅国桢名下只有2个银行账户。中国银行储蓄卡里还有6万多存款,近3年的日常流水几乎都是提取现金,少则1、2千,多则3、5千,5千以上的几乎没有。他极少使用电子支付,最大的2笔转账,恰好就是在4年前的10月底和11月初,加一起刚好30万,应该就是支付那笔购房款。

“他虽然是个小老头,但是个有文化的小老头,应该更习惯电子支付才对,为什么总是用现金呢?”老孙嘀咕。

“这还算正常的。”小林说,梅国桢另一个交通银行的存折,过去都是只存不取,10天前,突然一次性取出75万现金,目前账户里仅剩10万多一点。

“乖乖,还真有90多万呐!”老孙咂咂嘴,“我还一直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钱。”

“不会又是一起针对老年人的情感诈骗吧?!”小程停下筷子,“这种案子,办起来太费劲了,被骗的老人,要么死不承认被骗,要么记不清这、记不清那,还总是用现金……”

看着小程一脸烦躁,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先别慌,不一定就是,要是真被你说中了,这次……还交给你办。”

“噗呲。”老孙喷出一口绿豆汤。

“看来又要找人了。”我不怀好意地看着小程。

小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你愣个什么劲?”我放下筷子,“只是让你找人,还记得监控里那一男一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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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我们先看了小林调取的银行10天前的柜台监控。画面里,梅国桢只身一人,还是穿着一件白色短袖。他向柜员要了2个手提袋,把7大捆、1小捆现金分装在手提袋里,招招摇摇地离开了银行。根据取款记录上的时间,我们继续调出路面监控,只见他出门后直接上了一辆公交车,一路坐到安河家园南门,下车后没做任何逗留,径直走进9栋二单元,当天没再出来过。

叮嘱图侦继续追后续监控,重点查梅国桢有没有再带着这笔钱出过家门。交代好之后,老孙取来梅国桢的手机。手机已经充满电,装在物证袋里,开机,没有密码,这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看有没有经常联系的号码,特别是儒镇本地的。”

老孙打开联系人,里面仅有40多个号码,一个儒镇的都没有。再打开通讯记录,也仅有近4天的,几乎都是李素芬和梅子雨打来的未接来电,没有归属地是儒镇的陌生号码。

紧接着打开微信,通讯录里躺着6、7百人,群聊好几十个,开机后弹出一串群聊红点,看着热闹,实则没什么有用信息。翻遍聊天记录,最频繁的联系人依旧是李素芬和梅子雨——他跟女儿的聊天简单得近乎敷衍,大多是“知道了”“挺好的”这类短句;跟妻子的聊天记录,却密密麻麻、异常丰富。

梅国桢经常给李素芬发一些“夫妻悄悄话”。翻到4天前的晚上21点前后,梅国桢说:“这次复查的情况很不好,恐怕治不好了。”“出来半个月,天天想你,要不是疗程还没结束,我恨不得今晚就回家。”

李素芬一直在安慰他不要多想,要相信大医院的水平,叮嘱他在殷城好好治病。梅国桢随即转换话题说殷城真是个好地方,如果真能治好病,就在殷城买套房,把李素芬接过来享福。然后又继续说:“这个病估计治不好了,钱也快让我糟蹋没了,我就不回去了,回去,还得给你和孩子添麻烦。”接着,还特意交代李素芬,说无论如何都不要来殷城找他,就让当地政府帮忙收尸。互道晚安后,他说的最后一句是:“咱俩是一辈子的爱人,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往前翻,诸如这样铺垫永别、满是煽情的聊天还有很多。

老孙打开昨天下午李素芬提供的微信截图,对比梅国桢的一看,截图里一条“悄悄话”也没有,只有些日常叮嘱,发送时间倒是一一对应。

“这个梅国桢到底得了什么病,明明跟李素芬说的是在殷城看病,为什么这几年的购票记录都是直达咱们儒镇的,他跑到这来到底是为什么?还故意瞒着老伴,连住址都不愿意告诉她?”

我们随即带着调证材料赶到第一人民医院,拿到了梅国桢到儒镇以来的所有病历资料。厚厚一沓单据翻下来,3年多,他除了高血压、高血脂等老年常见病,并无其它异常。医生也说他的身体蛮健康,没得什么重病,更别说疑难杂症了。

“他不会真的被情感诈骗了吧?”回去路上,老孙嘀咕,“拿走家里所有的钱,突然取出这么多现金,又谎称到殷城看病,实则一直在咱们儒镇……”他一拍方向盘,“十有八九是被套牢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了。”我心里一沉,“不仅数额巨大,还造成了致人死亡的严重后果。”

回到所里,我们直奔图侦室。小程正带着队员趴在屏幕前,反复比对小区监控里那对神秘男女的模糊人像,奈何小区南门的监控像素太低,人脸特征模糊不清,折腾半天也没能识别出身份。

老孙把病历往他们面前一拍:“按照他看病的时间,调医院门口的治安探头。”

小程如获至宝,逐一翻看病历单——10天前上午,梅国桢曾去医院开药,队员立刻将监控时间轴拉到就诊前1小时。大家盯着屏幕,没过多久,穿着深色衬衫的梅国桢就出现在医院门口的人行道上。更关键的是,他身旁紧跟着一个约摸50来岁的女人,烫着波浪卷发,穿一身剪裁合体的连衣裙。两人并肩走着,时不时侧头交谈,颇为亲昵地穿过医院大门。

这时,老孙的手机突然响了,法医询问什么时候才能提取疑似家属的检材。老孙立马联系梅子雨,刚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听筒里就传来一声嚎叫:“我不做,不做,你们能不能不要这样逼我啊?!”

老孙愣了,我也愣了。

“你们抓紧追监控,比对出身份信息后,立刻查这个女人的通话记录。”老孙说着,揣起手机就向外走,又回头问,“去电信公司了吗?梅国桢的通话详单有没有调出来?”

“调出来了。”小程忙翻找案卷。

“重点核对他和这个女人的联系记录,通话频次、时长、是否有固定联系时间等等,一有发现,立马告诉我。”

丢下这句话,我和老孙步行赶去友家宾馆。

11.

敲开友家宾馆房门,梅子雨正坐在床头生闷气,李素芬见是我们,脸上满是不自在。

好说歹说10分钟,母女俩才愿意跟我们回所详谈。路上,李素芬又提到梅子雨的前夫,两人几年前因感情不和离婚,唯一的儿子也随前夫生活。

梅子雨不耐烦听母亲的讲述,下车后就加快脚步。李素芬停下脚步,说:“你就是犟,说离婚就离婚,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刚迈开脚,又感叹:“现在好了,你爸也不在了。一个家,没个男人,你说咋办?要是小周在,起码没人敢欺负咱。”梅子雨不搭腔,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

办公室里,老孙耐着性子反复追问,母女二人才终于说出争吵的原委。

昨晚,住进友家宾馆后,梅子雨本想打电话告诉李素芬这里的情况,转念一想,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又身患高血压,怕她受不住刺激,便先打给了大伯梅国梁。没承想,梅国梁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二伯梅国栋,没过多久,平时来往不多的梅家众人,浩浩荡荡涌进了梅子雨家。最后一个知情的李素芬,当场就血压飙升,头晕目眩,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从梅国桢看病、消失,到如何得知他到了儒镇,梅国梁大概介绍一番。谈到死讯时,梅国栋急了,不断追问弟媳李素芬:“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瞒着所有人?”“说去殷城看病,怎么死在儒镇?”

李素芬说不清楚,这又引起众人的猜忌。他们先怀疑李素芬撒谎,又怀疑是她气走了梅国桢。李素芬气不过,说出了梅国桢拿走家里全部积蓄的事,原本想表达的意思是“为了给梅国桢看病,她不惜倾家荡产”,结果在梅家人看来,这番解释倒演变成了“李素芬不守妇道,被梅国桢抓了包”——李素芬在当地镇上开了半辈子饭馆,人来人往,交往过杂,年轻时就招蜂引蝶,尤其与送猪肉的老杨走得太近。

其中,葛丽英格外刻薄,她说:“要不然,老三能离家出走,还带走所有的钱。他又不是没医保,看什么病,能花这么多?搞不好,老三是知道了什么,网上,这样的事多了!”就这样,一大家人你一言他一语,最终推演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关键问题”——梅子雨到底是不是梅国桢亲生的?

“这不是糟践人吗?”说到这,李素芬又气又委屈,“他到底得了啥病,问了多少回,他都不说,就说病得很严重,需要定期去殷城复查。我说陪他去,他也不让我去。问他住在哪儿,他说殷城战友多,住在战友家。我说老是麻烦别人不好,心里过意不去,问他要地址,想给他战友寄点土特产,可他连地址也不告诉我。”她抹了一把眼泪,又说:“每回看病,他想拿多少钱,就拿多少钱,我想着只要能把病看好,钱不钱的,都无所谓。你们说……唉。”

这番话,李素芬也跟梅家众人说了许多遍,可没人愿意相信。为了揭开“真相”,一家族人连夜赶到儒镇,要亲自盯着梅子雨做亲子鉴定,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路上,李素芬忍不住发微信跟女儿抱怨,梅子雨当即火冒三丈——自己的父亲刚离世,亲人不悲痛,反倒忙着编排是非、质疑血缘,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所以,才发生了“赌气不做DNA”的一幕。

听着母女俩的愤怒,我仔细打量了梅子雨一眼,五官面容确实都随了李素芬。老孙也听得目瞪口呆,挠着头咂嘴:“你们家……这……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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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里两个法医又来敲门,询问什么时候可以采集样本。我忙招呼他们进来,介绍了李素芬母女后,法医当即就要采样。

“等一下。”梅子雨打断正做采样准备的法医,“为了找我爸,你们费了很大劲,我也很感激,也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可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还是通知一下他们吧,让他们亲眼看着我做。”

根据程序规定,血样采集属于侦查取证活动,死者其他亲属要求现场见证的,需要严格遵循“非利害关系人”“不影响证据客观性”等基本原则,并经书面申请、资格审查,获得批准后,方可以“见证人”身份现场见证。我们劝梅子雨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她低头思忖片刻:“还是通知他们来吧,哪怕就让他们在大厅里等着,亲眼看到在屋里的是我也行。”

无奈,老孙要来李素芬的手机,刚要联系梅国梁、梅国栋,接警员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说梅国栋执意要见我们。没过几分钟,梅国栋被搀扶着走进办公室,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葛丽英和梅文轩。老孙随口问了句梅国梁一家要不要也来,梅国栋摆摆手,表示有他们就行。

“不行!”梅子雨咬着牙,“他也得来,不来,我不做……你们不是怀疑吗?”

老孙只好联系梅国梁,梅国梁在电话那头敷衍着说“不去了”,梅子雨一把抢过手机,语气强硬地说:“大伯,你们也来吧,都来!”不等梅国梁回话,就狠狠摁下了挂断键。

“麻烦你们快点,我们还急着赶回去呢。”法医催促道。

约莫10分钟,梅国梁独自一人铁青着脸走进派出所。老孙再次向他解释了见证程序的规定,随后请所有梅家人到大厅等候,不得进入采样现场。梅国梁扭头去了大厅,梅国栋慢悠悠挪出了办公室,葛丽英探头探脑地瞟,被梅文轩碰了碰胳膊,才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打开执法记录仪,法医戴上一次性手套、口罩,取出消毒器械和细细小小的一次性采血针,动作麻利地完成了指尖血采集,前后不过几分钟。

法医走后,梅子雨问多久能出结果,老孙说大约3、4天。她又问那90万,由于还没有确认那对神秘男女的身份,我们只能先承诺会全力找寻。

“说了半天,还是啥也没说。”梅子雨丢下这句话,扶起李素芬就走。

李素芬慢慢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啊。找到人就好了,钱不钱的,能找到多少是多少……”

梅子雨不满地看着李素芬:“妈,那是90万,不是90块!是你跟我爸一辈子才攒下来的,不要充得跟个大款一样!”

大厅里,梅家人见我们出来,个个都慌忙起身。梅国梁看了一眼李素芬母女,转身向外走去。梅国栋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梅子雨绷着脸,拉着李素芬旁若无人地离开了。梅国栋叹了口气,在女儿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跟了上去。最终,只剩下葛丽英和梅文轩。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我问。

梅文轩回头看了一眼玻璃门,确认梅子雨和李素芬已经走远,才压低声音问:“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假如鉴定结果出来,她真不是我三叔亲生的,该咋办?”

“那样的话,死者可能就不是梅国桢。”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死者就是我三叔呢?”

“你到底想问什么呢?”

葛丽英肘了一下大儿子,梅文轩有些不耐烦,又转脸试探着问:“哎呀,警官,就是——如果她真不是我三叔亲生的,那那90万该怎么办?”

我们答,按照法律规定,若存在第一顺位继承人(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位继承人(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通常不享有继承权。

梅文轩又补充道:“如果她不是亲生的,那她们不就是‘欺诈性抚养’?还能继承我三叔的遗产吗?”

我和老孙对视一眼——敢情,他们心心念念的,从头到尾都是那笔钱。我们只能摇摇头说:“这个太复杂,得到法院去处理了。”

葛丽英连忙插话:“我婆婆还在世呢——就是孩子们的奶奶,她的继承权肯定没问题吧?”

面对这些超出侦查职责范围的法律问题,我们只能告知他们可以咨询专业律师,随后把这对母子送出了派出所。看着他们的背影,老孙忍不住嘟囔:“‘欺诈性抚养’,这词倒是说得挺专业,看来是早有准备。”

12.

小程那边打来电话,说已经研判出监控视频里神秘女子的身份——黄慧娟,62岁,儒镇本地人,家住康盛苑28栋301室。比对梅国桢的通话记录,两人联系频繁,显然交往甚密。

我们当即动身去那个地址。

与安河家园一样,康盛苑也是老旧拆迁安置小区,内部道路狭窄曲折,私家车乱停乱放成灾。我们把车停在小区外,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走向28栋,两旁的绿化树木枝叶疯长、胡乱交错,阳光都难以穿透。

叩响301室房门。“谁呀?”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后站着个穿丝质休闲装的女人,手里攥着手机,低头盯着屏幕,嘴角似笑非笑。

抬头看清我们后,她微微挑起眉峰,眼睛倏地睁大:“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儒镇派出所的,想找你了解点情况。”老孙说着,掏出梅国桢的照片递到她眼前,“这个人,你认得吗?”

“老梅?”女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收起,连忙侧身开门让我们进去,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们怀疑他发生了意外,最近几天,他有没有跟你联系?”

“意外?”女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强作镇定地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们,“我跟他也不算很熟,都好久没联系了。”

“慧娟,是不是果果放学了?”厨房里传来一个憨厚的男声,“刚好,我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仔排。”接着是一阵“沙沙”的炒菜声。

“是这样,我们在调查一起死亡事件,怀疑死者就是梅国桢……”

“啥?”她似被针扎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他死了?!”

“还不能确定,所以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老孙语气平稳,盯着她的反应。

“果果呢?”一个脸圆脖子粗的男人走出厨房,腰上系着花格子围裙,手里端着铁锅,举手投足间,神似小品《卖拐》里的“范老师”。看到我们,男人满脸惊诧:“这是?”

“哦——”黄慧娟忙打圆场,向我们介绍,“这是我老伴,白守艺。”

白守艺对着我们点点头:“咋了这是?出啥事了?”

我刚要开口,黄慧娟就抢着说道:“没事没事,就是上门走访,了解点情况。你赶紧忙你的去,别耽误做饭,果果快放学了。”

白守艺听话地点点头,迷迷糊糊地转身回了厨房,临走前还瞟了我们两眼。

“他到底咋死的?”白守艺的身影刚消失在厨房门口,黄慧娟就立刻转头盯着我们,眼神里满是急切。

“具体死因还在调查中。”老孙不答反问,“你最近一次跟他联系是什么时候?如实说。”

黄慧娟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平时确实不怎么跟他联系。”

“10天前上午,他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开药,是你陪他一起去的吧?”老孙突然抛出关键信息。

黄慧娟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有,10天前他从银行取了75万现金,这笔钱的去向,你知道吗?”我紧接着追问。

“不知道!这个我真不知道!”黄慧娟连忙摇头,双手摆得飞快,“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

“现在,他家里人找来了。”

“啊?!”黄慧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颤抖了,“我可没碰他的钱,一分也没碰过。”

“啥钱?”白守艺突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拎着锅铲。

“没你的事!”黄慧娟狠狠剜了他一眼,语气急促,“我要跟警察同志去反映点情况,你赶紧做饭!”

见丈夫缩回厨房,黄慧娟慌忙去换鞋:“我去你们那说,行吗?”说完,眼神又扫了一眼厨房:“家里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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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直接把黄慧娟带回所里进了办案区,她盯着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和长长的过道,脚步渐渐迟疑,神色慌张:“这是哪儿啊?”

“你别紧张,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老孙推开一间询问室的门,“你的证言至关重要,慎重起见,才把你带到这里,全程都会同步录音录像。”

我们向她出示《证人权利义务告知书》,核对身份信息后,询问正式开始。

“你是否认识梅国桢。”老孙问。

“认识。”

“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黄慧娟不假思索地说:“从小就认识。”

这个回答让我们颇感意外,老孙继续追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表哥。”黄慧娟说得干脆。

我忍不住插话:“你们从小就认识?还是你表哥?你确定吗?”

“这能有假?”黄慧娟立刻反驳,语气笃定,“就是我远房表哥。”

老孙勾起嘴角:“那行,一会儿我让他家属过来认一下,看你是不是他表妹。”

这话一出,黄慧娟脸上的镇定荡然无存,再没说出话来。憋了足足半分钟,她才垮下肩膀,低声改口:“他……不是我表哥。”

然后,又突然抬头,一字一顿地说:“但我俩真是从小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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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奇死亡的父亲和消失的75万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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