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没主动去见苏云清，苏云清也没召见吴天，两人就这样默契的放过了彼此。
因为确实也没什么好见的，见了只会激化矛盾。
石勇为苏云清辩解的那些话，其实就是苏云清想好了的说辞，只是不屑于对石勇说出来而已……哪怕他做错了，石勇也不够资格让苏云清低头认错。
然后，苏云清没说出口的话，就被石勇做了嘴替。
吴天既然没来，就代表他不认可这个说辞，不信任苏云清。
但只要吴天不闹事坏他名声，他就不会找吴天的麻烦，就这样戛然而止，大家从此相忘于江湖，体面地了断关系，也不枉相识一场。
苏云清是这么想的。
想得美！
吴天可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不可能因为没害死他，他就当做事情没发生。
现在不计较，只是他没有能力计较，小本本一定给你记上，等到有能力的时候，直接拉清单算总账。
暂且搁置了这件事，吴天的注意力就放在白志成案上。
朱永忠和韩光磊能不能无事，还要看这案子是谁来审。
按正常情况来判，犯事儿的小队长是主犯，死罪无疑，但小队的其他20人，肯定不是全部死罪……只诛首恶嘛。
在国朝内，只要不是谋反、巫蛊等等重罪，一般来说，都是只诛首恶，否则言官儿都会弹劾你嗜杀。
所以等到朱和韩二人，大概率会被申斥、罚薪，最多杖责，杀头和革职都不会。
毕竟是立过不少功劳的军官，说杀就杀，必然会让兵士们寒心，尤其忠字营还是从大西北，千里迢迢赶来平叛的客军，影响尤其恶劣。
朝廷那些大佬们肯定不会这么做。
如果是让广南郡来审，那大概率朱和韩二人也会没事……因为广南郡会直接承受朝廷和军方的压力，同时也要讲究互相给同僚一个体面。
但是，这案子如果是让高兰县地方来审，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朱和韩二人，搞不好真要被杀头……地方保护可不只是后世才有的。
地方上既不直接承受朝廷和军方的压力，也没到需要讲究体面的官职，更不需要考虑西军军心那么遥远的事……他们看中的只是白家和李家的影响力。
如果白家和李家挑唆百姓情绪，那么地方官为了自己辖地的稳定，多半会选择干掉朱和韩二人。
反正死的也不是本地人嘛，死几个丘八有什么大不了的，好男儿谁会去当兵呢？
恰好，高兰县又是承受了海量的受灾流民，又被白莲教贼人祸害，整个县城都被烧成白地了，死伤更是无数，家家戴孝都不止，很多户人家是全家都没了的，那是相当的惨烈。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里的百姓，积攒了多少怨气……所以如果能用几十个丘八的脑袋，来让高兰县的百姓们宣泄一下情绪，肯定是有利于接下来本地的统治和稳定的。
但凡地方官是个成熟的官吏，肯定会意识到这一点，那么即便白家和李家，不挑唆百姓的情绪，地方官也肯定会这样做的。
尤其是，现在高兰县的三巨头，县令、县尉、县丞，全都是从外地调来的，这帮人为了接下来自己治下的稳定，这么干的可能性，无限大。
当官的可没有什么道德底线，道德标兵是做不了大官的，早就死在权力倾轧中了。
所以，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济字营作为广南郡本地的土军，家乡子弟兵，就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了。
事实上，王德闯也正是这样做的。
苏云清他们三人还没来之前，王德闯就已经借着巡视的机会，和本县的一些豪强、大姓，都一一走访、交流了。
除了白、李两家，王德闯的游说成绩十分喜人，现在就差苏云清三人了。
吴天越琢磨，越觉得夏沧海牛逼……他大老远的亲自跑过来，给自己雪中送炭，同时还带着一整个济字营，既能给自己撑场面，又能实实在在地保护自己的安全，同时，应该也考虑到了土军更方便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至于夏沧海是不是真这样考虑周全的……不重要，这是吴天给自己树立的目标，凡事要考虑的周全一些。
因为，这里不是后世自媒体发达、文明程度极高的法治社会。这里是游侠儿十步杀一人、官府各种酷刑明码标价，抄家灭门的惨事年年都有的古代。
“吴公子，忠字营的韩校尉求见。”一个兵士入账禀告。
吴天搓了搓脸，让兵士带韩光磊进来。
石勇和张有根识趣儿地回避了。
韩光磊见到吴天，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吴天奇道：“你人都来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韩光磊满脸羞愧，低声恳求：“吴公子，听闻您和新来的苏县令……很熟？”
吴天顿时叹了口气，明白朱永忠和韩光磊，肯定也能意识到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新来的高兰县三巨头身上，所以上门来求他去求苏云清。
如果还是原来的高兰县三人，还真不用这么担心，因为正是有忠字营的及时赶到，白莲教才只在高兰县城作乱了几天，他们只有感恩的份儿，断然不会激化军地矛盾。
现在不是换人了嘛，新来的肯定不会管那么多，反正忠字营又没救他们。
“你求错人了，”吴天苦笑一声，说道：“谁都能去求苏云清，王将军可以去，甚至你也可以去，唯独我不能去。”
见韩光磊一脸愕然，蹙眉不解的样子，吴天略一沉吟，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面对未知的风险，他不能指望苏云清的道德底线，那玩意儿已经证明了不靠谱，他必须要提前给自己上一个保险，同时也给苏云清挖个坑。
“白莲教还没破城之前，我就躲到了县衙隔壁院子的水井洞里，你以为我躲的是谁？”
“彼时，我在青阳县城里待的好好的，读书、练字、写话本，大把银子挣着，家里还有好几房美妾……
苏县令用大义感召我，带我大老远的从山南郡跑到广南郡来，查赈灾衙门的账，因为苏县令他怀疑，彼时担任赈灾主官的工部侍郎赵岳赵元秀，贪污了赈灾的银子和粮食，所以我就来了。
到高兰县衙的第一天，我就找出了账本中的问题，然后就被苏县令和杜御史禁足在县衙里，等消息。但没过几天，突然有神秘人围攻县衙，杜御史和苏县令不见人影，我们几人却被困在衙门里。
当时我想，把有问题的账本抢出来，然后趁乱杀出去，能跑一个是一个……结果我们到了账房，却发现账本早不见了，一个小厮正往一堆堆的白纸上浇火油……”
说到这里，吴天戛然而止，然后给了韩光磊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韩光磊听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脸色惨白，手脚冰冷，额头冷汗直冒了，现在更是嘴唇哆嗦……不用吴天说完、说明白，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吴天不能去找苏云清为他求情了。
苏云清这狗官，分明是用手下的命，增加对手的罪恶值，染红自己的顶戴花翎啊。
难怪吴天一直躲在军营里，不去见苏云清……就算不考虑被灭口的问题，也要考虑见了面会激化矛盾，不去反而苏云清还能假装不知道吴天。
想明白这个道理，韩光磊长叹一声，颓然瘫坐在地上。
吴天也陪着一声长叹：“谁能想到，苏云清从青阳县令变成了高兰县令呢，换了别人，我打着夏会长的旗号，也可以上去说道说道。”
“是我错怪吴公子了！”韩光磊失魂落魄地朝吴天深鞠一躬。
“朝廷应该不会发给地方来审办此案，但若真有不忍言的事情发生，”吴天犹豫一下，叹道：“你的家眷可以让同僚接来府城……我说的是山南郡的府城，这件事结束，我会直接去那定居，以后我的书院也会在那里办起。”
韩光磊怔了怔，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喃喃道：“免费书院，有教无类？”
吴天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全部免费，管吃管住管衣服。”
韩光磊整了整身上的衣甲，郑重其事地再次向吴天行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吴天看着韩光磊的背影，久久无语，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为韩光磊也算是出了不少力，肯定不想接盘几个妇孺……但真出了最坏的结果，这几个妇孺，他还真得接盘。
就算是千金买马骨了。
思忖一会儿，吴天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够冷血的，把一切利益都算计的这么明明白白……但不冷血，怎么能在这残酷的封建王朝活下去呢？
这里的官儿，可是会用手下的血，来染红自己的顶戴花翎的，光善良能管什么用？
人善死得快。
傍晚，王德闯匆匆走进吴天的帐篷，疲惫地摘下头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
吴天一看他这副样子，便知道事情没谈成，叹道：“谈崩了？”
王德闯也是长叹一声，幽幽说道：“不止是谈崩了，我还看到了更坏的结果。”
更坏的结果？
吴天怔了怔，略一思忖，突然大惊，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说，这是文官集团的集体意志？他们想借此打压武将？”
王德闯也吃了一惊，他只是极度疲惫，抱怨一句，刚说完他就后悔自己失言了……结果没想到，吴天居然单凭他一句话，就猜中了真相。
厉害了！真不愧是夏沧海看中的小伙子，前途无量啊！
但更让王德闯欣喜的是，吴天的那一个词：他们。
和他们对应的，自然是我们。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但至少吴天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想想，吴天唯一熟稔的文官就是苏云清，还是死仇，反而吴天和夏沧海这皇商关系极好，以后就更不可能和文官集团走到一起了。
王德闯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亲切……这才是对自己人发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