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落日的余晖,野山屿海岛渡口上响起了汽轮的鸣笛声。
梅屿时在渡口下了船,朝着岛上走去。
渡口毗邻着外岛的海湾,左右两端各有一道丈余宽的水泥坝,是村里村民众筹出资修建的,坝体上悬挂着一些废旧的汽车轮胎。不少赶海归来的当地妇女,正在坝体边上晒海货。
梅屿时轻装简行,只拉着一只行李箱。
因是进了三伏,即便是下午落了日头,海岛上的天气仍是闷热,弥漫着一股潮润的气息,梅屿时岁数已经过了四十五,但跟岛上的人比显得要更年轻,常年在医院里工作的缘故,面皮也要白净些。
梅屿时走的脚步很快,路过不少岛民都挥手跟他打着招呼,他又是土生土长的当地土家族,对岛上的一切都很熟悉。转过通往渡口的笔直大路,就看到了野山屿上如繁星点缀的一座座红砖青石曲甍如浪的闽南古厝。
此时被余晖折射下,上面闪烁着闽南制砖焙烧工艺的斑斓光泽,大块的青石料是古厝的基础,也是台阶、墙裙、柱脚跟地面。
富裕人家还会在墙裙、柱脚刻上浮雕,与上部墙面的砖雕相呼应,再用青砖“勾边”,让红墙有了音阶式的变化,最后墙体装饰则花样繁杂,有的呈花卉形,有的是文字形或几何形,仿佛全凭施工者的灵感乍现。
梅屿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在古厝间堪比上海弄堂的小巷里,青石铺路,道路旁多是客栈与食杂店以及海岛旅游纪念品商店。
现在正是饭点,不少人凑在一起,随意地在门口摆放几张略显陈旧的竹椅,有的呆呆地坐着,有的打瞌睡,稍显年轻的则摆弄着手机。
人们看见了梅屿时,纷纷热情地打起了招呼:“梅院长回来了!姑婆才做好的饭,梅院长来家里一起吃吧,刚煲好的汤!”
梅屿时朝着几人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村里很安静,偶尔会有成群结队的游客在街上逛荡,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不时地举起来,对准某个地方,啪啪啪地拍几下。
过了密集的古厝,前方就是开阔的滩地,有几条恬静的山路通往野山屿岛上的野山,一条修好没多久的公路则直通去往岛上的大路。
没几分钟,绕过村民栽满番木瓜树的庭院,就看了野山屿分院的红瓦小楼,周遭更是鸟鸣山更幽,虫鸣也是如雷贯耳。
医院的前边四年前是老师李闻亲手种上的榕树,如今小花开满枝头,连榕树的长须都像珠帘一样随风飘拂。
梅屿时站在榕树下,听着夏风吹拂榕树长须的声音,仿佛可以听见大自然的呼吸和呢喃,还有草尖树梢摇曳的动听旋律。在医院的背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了,甚至可以听见海鸥的叫声。
庭院里前年被他种了不少枇杷树,都已经亭亭玉立,挂满青青的果实。而这栋野山屿分院的几层洋楼,当年曾经是日本侵略者设在海岛上的最高权力机构,解放后成了村里办公大楼,后来被浪屿医院买下来,发展成如今的野山屿分医院。
野山屿分院的急诊没有像浪屿总院那样高大上的大楼,低矮拥挤的急诊走廊里加了不少床,输液支架摆在走廊两侧,像是旗杆一样旌旗招展,三楼走廊的尽头离公共厕所很近的位置是单独隔出来的一间小办公室,就是他这个副院长办公的地方。
分院虽然小,可说到底也是浪屿总院下设在海岛上的特需门诊,麻雀虽然小,也是五脏俱全,急诊特需该有的流水区、抢救室、观察室、EICU(急诊重症监护室)、综合大病房是一个都不缺。
有紧急的患者送了过来就诊,一楼更有专门的分诊台挂号,也有专门的流程,根据医生评估病人判断病情,处理医嘱追踪化验检查结果,联系会诊告知病情指挥Coding1等。这里的主班也都是三年以上的急诊大夫担任,其他的副班则按床位负责收治病人,做一些更为具体的工作,记录病历签字转运病人等。
(1Coding,急诊根据病情进行优先度编码分级)
不过野山屿分院急诊的护士只有四个人,也有所谓“一岗”,协助大夫统筹安排护理的工作。而抢救室的护士又是很辛苦的,病人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有多重完全无法预期,对于采血和静脉通路的建立都要求快而准。病人的病情总是在变化,医嘱也不断调整,护士的工作量随之翻倍。
所以野山屿分院人力问题,是一直缠绕梅屿时心头的一块大病,总院又三四年不给安排新的医生轮值,自己外聘的话,又给不了那么高的工资,梅屿时试了几次,那些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几乎没有年轻人愿意来基层的海岛医院,更多都奔着三甲医院去了。
梅屿时刚进办公室,好信儿的呼吸内科的主治医生李丫霸就找了过来。此人是呼吸内科主治,本名叫李大伟,福州十邑人,是野山屿分院里最不靠谱的医生,有多不靠谱?
李丫霸做医生十年,不好好钻研医术,反而在野山屿海岛上弄了家餐厅,可惜他在做饭方面实在是也没什么天赋,所以三十六七了还只是个主治,不过在临床上这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经验倒是极为老到。
李丫霸今儿特意在岛上的理发店弄出了时髦的卷毛,下巴上留了一撮短胡子,看上去跟岛上那些开客栈的诗人气质比较相近。
此刻李丫霸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闯了进来:“要说还是梅老大你有口福呢,我这新研究的海虾面,烫头鲜甜,面条爽滑,哎,你瞅瞅这面里的大片白肉,再搭配上着鲜艳的虾肉,是不是王霸组合,联袂出场?我还怕腻,又加了些翠绿的芫荽,是不是更赏心悦目了?”
梅屿时听他这么一说,肚子还真有些饿了,也不客气接过来闻了闻,看了一眼满脸笑意的李丫霸:“这次你确定不是你研究的什么黑暗料理?吃了不会坏肚子或者过敏吧?”
“哪能呢?”李丫霸惬意地笑了笑,“我害谁也不能害你梅老大不是!”
梅屿时不以为意地夹起来面条,放进嘴里一咬,顿时感觉自己像是在咀嚼牛津糖一样,呸呸几口就把嘴里的面条给一溜地吐了出来:“你这做的什么面,面条硬的跟皮筋一样!”
李丫霸面带狐疑:“不能呀,我是按照比例调的面粉啊,我尝尝!”他接过来放进嘴里一咬,顿时叹了口气,“又失败了,估计是面碱放得太多了!”
说完,他脸上热情飞速消退,头也不回地端着面条离开:“那你忙着吧,我走了!”
梅屿时看着面里大块的虾肉跟白肉,吧唧了下嘴,面条不能吃,里面的肉可别浪费了。他本能地想喊住对方,人家却直接毫不留恋地把他办公室的门给关死了,梅屿时气急地说道:“李丫霸,合着我就是一个无情的试吃机器是吧!”
正当梅屿时打算小憩一会,走廊里却突然传来了高女侠的一口川话:“李丫霸,你嗯是磨皮擦痒得很,跟你说多少次,这里是医院,医院!不是你那破饭馆子撒,要是再让老娘发现你一次,你把那饭馆子里的破烂带到医院来,老娘给你一定子你就晓得痛不痛喽。”
不等梅屿时拿起行李箱准备闪人,野山屿分院医务科主任高梅已经杀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口来。
“姓梅的你个瓜兮兮的,去总院要钱,要没要回来撒?你做啥子事都绵扎得很,急得老娘莫奈何,老娘这边已经三个月没有给下面的人开工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