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岛的兴家渡乘船出海,向西南方向行驶两个小时,就能抵达外岛,绕过外岛后便是如繁星悬垂的野山屿群岛,从远处看就像是一朵莲花,漂浮在万顷碧涛之中。日暖风清的时候,环绕在诸岛礁的海水,不时温柔地轻轻舔舐岛畔的沙滩。
渡轮靠岸,魏琛跟钱方宁先后在码头下了船,同行的还有许多观光客,男人们穿着及膝的沙滩裤,脚下趿拉人字拖,女人们多半是长短不一的裙子,许多人都戴着当地用藤条编制的布帽子。
钱方宁一把推开人群,无暇欣赏沿途美丽的风景,急忙跑到一棵树下干呕起来,她的胃里似乎有一把剪刀在不断翻腾,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忍不住想要呕吐。等她干呕结束,尝试深呼吸了几次,湿润的海风伴随着咸腥的气味让她舒畅了不少。
魏琛从身旁递给了她一瓶水:“钱大夫也有乘船恐惧症?怎么晕船比我还厉害?”
钱方宁看着眼前长得斯文干净的年轻医生,魏琛用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皱了下眉,瞥了一眼魏琛拍在自己肩头的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魏大夫关心得太过了,我们不熟!”
魏琛脸上的热情消退了大半,“大家以后毕竟都在海岛上的分院工作,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同事的关心。”
再次听魏琛谈及他调的分院工作,钱方宁心里顿时活泛过来,却没有刨根问底。
海岛上的天气变化总是无常,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瞬就乌云密布,大风吹得野山上虬枝如结的一颗颗塔树不断摇曳,满枝头黄白相间的花儿飘得漫山遍野都是。
魏琛对野山屿也算不上陌生,小时候曾在岛上的外婆家住过一段时日。这些年海岛上借助当地旅游开发的光儿,要比十年前繁华了不少,村口的福海宫修建起了几根石雕龙柱,气势慑人,搭起来了色彩绚丽的彩绘门,有很强的当地闽南建筑风格。
进了村以后,到处可见的尽是红砖青石曲甍如浪的闽南古厝,这些古厝大多都是清代遗留下来的,后被人修旧,依旧保持了以前南音古韵般的美感,许多古厝前的朱门旁还留有石臼,被主人在里面种上了睡莲。
托这几年网红经济跟短视频的热度,老渔村也跟着时髦起来,也就三四年的时间,渔村里许多古厝就变成了雕塑家、诗人云集的网红打卡民宿,基本是当地夫妻或几个朋友合伙经营,叫各种客栈,不少都挂着“客满”的告示牌,生意火得一塌糊涂,有许多还被人专门写了点评帖子,挂在豆瓣网上,吸引不少前来旅游的年轻人。
魏琛引着钱方宁往村里走,很快就抵达了村子中央的云氏宗祠。
钱方宁站在野山屿的这间云厝古垵前还有些不太适应,这间云氏宗祠是村里最华丽的建筑,雕梁画栋,屋脊高翘,门前砖石浮雕都精巧俗艳,在闽南当地,供奉和祭祀家族祖先的庙堂建筑,总是很神圣庄严的,一般都挂着“外人免进”的牌子,但眼前这间祠堂却显得有些“异类”。
这里没有让外姓人一望就知趣绕行的宗祠门神,取而代之的则是排着队等待叫号的观光客,一侧的墙壁上挂着“欢迎光临TempleBar”的时髦牌子,跟内岛那些网红打卡的各种酒bar有异曲同工之妙。
把祭祀祖宗的祠堂变成了做生意的咖啡酒bar?难道不怕祖宗的棺材板盖不住?钱方宁觉得眼前这有些太不真实了。
“魏大夫,这该不会是又时兴起来的什么宗祠风酒bar?就像是穿着宫女服饰的唐宫宴?其实是个饭馆子?”
魏琛笑笑,把人往里面引:“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在这里避一避,三阿公人很好的。”
两人一进去,抬头刚好看见门头“龙山昌盛”的匾额高挂,后面是木雕朱漆描金的祖宗牌位,从上到下能有百十个,各个叫得出名字,镶金边红木香案上还有丰富的贡品,不像是做戏。
廊子间纱幔轻拢,当钱方宁掀开廊柱间的纱帘,入目的居然是时尚的酒吧吧台,上面挂着叮当的各式酒杯,几个年轻人一边拍照一边喝着咖啡,即便是这种大风的雨天里,祠堂里的TempleBar依旧飘香着咖啡味道,低音炮里萦绕耳畔的是乡间民谣。
钱方宁看了眼那边还供着香的宗族牌位,有些晃神。她跟在魏琛身后,来到了祠堂天井两侧,天空里雨势来得很快,龙檐龟鳞浮雕上落下一连串的雨滴,雨滴成线,肉眼可见一条若隐若现的水龙滑落进了天井下的圆缸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天井下的硕大长桌,不少年轻游客抱着一个大得雷人的玻璃杯,里面盛满了蜂蜜柠檬水。这样一杯超大号柠檬水,在这间所谓的“庙Bar”里也只卖十五元钱。
没多时,祠堂的主人三阿公便抱着一只可爱的Chihuahua从后面走过来,怀里的吉娃娃优雅警觉,瞪着一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三阿公给它换了个新买的项圈,不少游客都要与这只叫菜怣的吉娃娃合影。
魏琛冲着钱方宁给她解释:“菜怣是阿公收养的,在闽南当地怣是许多家长辈给孩子起的小名,意思是又傻又憨,按照阿公的话来讲,天公疼憨人……憨狗。”
这只吉娃娃也被打理得很是时髦,脖子上套着醒目的项圈,白色的尾巴上带着一绺灰毛。
三阿公今年刚好六十八岁,身子骨硬朗,面相按照当地人讲长得是一言难尽,有些水火不相容的面相,但人却精干得很。
三阿公瞧见魏琛,脸上顿时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魏琛冲着三阿公迎了上去,一把搂住了他,顺势就把三阿公抱了起来,抱离了地面,抱了一瞬才放下来说:“阿公,你怎么又瘦了,你有好好吃饭嘛?”
三阿公脸上堆满褶子,嘴里刚镶的两颗金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老喽,人一老没有肉又没有血,就剩下一身骨头了,能不轻吗?”
三阿公一边说话一边看向了魏琛身后的亭亭玉立的女孩,脸上的笑容更甚,请两人坐下说:“一转眼阿琛都长这么高了,阿公刚好煲了汤……里头下了薏米、蜜枣、五指毛桃,还有两条排骨……你等着,阿公给你跟你女朋友装一碗……”
钱方宁刚捋了捋耳廓后的长发,一听三阿公的话,就知道老人家误会了,刚要辩解,眼前的三阿公步履矫健得已经没有了身影。
她瞪了眼含笑的魏琛,问道:“这是魏大夫的外公?”
魏琛摇了摇头:“阿公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跟我外婆很亲近,都是我的长辈。”
一会儿,三阿公端着汤碗回到天井的位置,碗里放着白瓷勺。
三阿公把汤碗放到了天井下的长桌上,对钱方宁说:“阿琛的媳妇尝一尝!”
魏琛无语地摇了摇头,走到长桌旁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说:“阿公,她不是我的媳妇,这是我的同事,也是调到岛上分院的医生,她叫钱方宁。”
三阿公说:“还没有追到……那阿琛你可要努力喽!钱小姐一看就是个好姑娘,你要懂得珍惜!”
钱方宁不好解释什么,舀了一勺汤,喝下去,咂咂嘴,朝三阿公笑了一下。
三阿公也坐下,就坐在钱方宁的对面,一面看着两人喝汤,一面说:“阿琛你不是在市里的大医院工作,怎么突然跑回岛上的分院了?”
魏琛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工作调动的话,敷衍了过去。
三阿公停了一下问道:“那这次你来岛上要待多久?”
魏琛说:“三年!”
“三年……那你外婆要开心喽,老太婆一个人住在岛上,孤苦伶仃的,你阿妈去得又早,你那个混账小姨……算喽,不提她喽!”
钱方宁喝完了碗里的汤。
三阿公见状说:“再喝一碗吧,我煲了好多!”
钱方宁点点头。三阿公拿过汤碗,再次去了酒Bar的后厨,一会儿从厨房出来,转身对着魏琛说:“刚好一会儿我要拜祖宗,阿琛你也跟着拜一拜,求祖宗们保佑你们这些后生!”
魏琛没有拒绝,声音突然轻下来,说了一声:“好。”
三阿公接着说:“现今村里这几年托旅游的光,又搞什么短视频网红,开了好多客栈,很多年轻人都来这里玩,前些日子,从内岛的市里还来了一伙人,想把野山屿分院后面的地一起买下来,说要盖一个更大的度假村,把整个岛都建成店,一个好大好大的店!”
三阿公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双臂,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不过毕竟都是祖宗留下的地,我又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没有同意,要等祠堂冬祭的时候,跟祠堂里的族老们商量商量。”
魏琛听着三阿公喋喋不休地唠叨,很有耐心地听着,等三阿公起身去准备拜祖宗的东西,他这才给身旁的钱方宁解释。
三阿公在野山屿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为了村里发展可是位实干先锋,下海捕过鱼,干过房地产中介,养过蜂,养过蚕,退休以后现在是这间TempleBar的大boss。
不过对于三阿公来讲,村里许多老人,尤其是云氏宗祠理事会里的老人,都骂他是离经叛道,为老不尊,以前宗祠一年只开两次,只有清明跟冬至祭祖的时候才会开,村里的人排队上香祭奠祖宗,可三阿公觉得任由宗祠这样关着,每年修缮的钱一分不少,却有些浪费,便提议把宗祠开成咖啡馆,变成短视频里的网红咖啡Bar,也能给村民增加一笔收入。
可这样离经叛道的决定把宗祠理事会里的长老们气得够呛,三阿公也是个不羁的人,既然是祖宗们的地方,开不开咖啡馆由不得我们,就由祖宗们自己决定。
所以最后三阿公找来了村里最大的巫医九阿嫲,也是魏琛的外婆,让九阿嫲就在祠堂里焚香祈祷问卜,当场问祖宗们同不同意,九阿嫲按照三阿公的意思当场起了卦,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祖宗们都同意,于是这间网红咖啡馆就这样诞生了。
如今,野山屿的祠堂在当地旅客中已经如雷贯耳,大家私下里都管这处咖啡馆叫做“庙吧”,很多情侣在庙吧里求婚告白,已经成为一种时尚。
三阿公叫来咖啡厅里的服务生给魏琛跟钱方宁点了一杯大号蜂蜜柠檬水,这才走到站在高悬着“龙山昌盛”的牌匾下,给木雕朱漆的祖宗牌位跟祠堂里供奉的抗日英烈牌位敬香,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不过今儿天公似乎不作美,风停了雨却没停,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大雨里,渔村的渔民步履匆匆地走进宗祠,贴在三阿公耳边断断续续说了什么,三阿公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放下怀里的菜怣,跟着渔村里老人急匆匆的朝着宗祠外走去。
魏琛见三阿公脸色不对,看了一眼钱方宁,两人一起拎着行李箱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