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柱是咋推着车、两腿发软挪回他那间四面漏风的泥坯小屋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进门,他就瘫在了冰冷的土炕上,像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完了,全完了…” 他盯着糊满旧报纸的房梁,脑子里全是那双猩红的绿豆眼和那句“等着瞧”。老辈人说被黄皮子盯上,轻则倒霉破财,重则家破人亡。他一个光棍汉,家徒四壁,就剩一条烂命,可这条烂命他也惜得慌啊!
接下来的几天,王大柱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喝凉水都塞牙缝,放屁都砸脚后跟”。
先是供销社。赵胖子黑着一张胖脸,把他叫到库房,指着明显被翻动过的麻袋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王大柱!你小子胆儿肥了啊!库房钥匙就你和老李头有!老李头昨天没来!说!是不是你偷了里面的白糖和两包‘大生产’?!”
王大柱懵了:“主任!天地良心!我昨天就点了麻袋,啥也没拿啊!” 他昨天点完麻袋,魂儿都吓飞了,哪有心思偷东西?
“放屁!不是你还有谁?临时工就是靠不住!滚!你被开除了!这个月工资抵损失!” 赵胖子不由分说,直接把他那点微薄的希望掐灭了。王大柱抱着自己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去年扫雪得的)的破搪瓷缸子,失魂落魄地被赶出了供销社大门。
铁饭碗,啪,碎了。
霉运这才刚开了个头。
他蔫头耷脑地往屯里走,路上遇见屯西头的张寡妇。张寡妇平时见了他还会笑着点点头,今天却像见了瘟神,“妈呀”一声尖叫,挎着篮子掉头就跑,篮子里的鸡蛋都颠碎了好几个。
回到家,更邪门。他家那只养了三年、跟他一样没啥存在感的老母鸡,好端端地,脑袋一歪,直接挺尸在鸡窝里了。紧接着,他唯一一件能穿出去见人的、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晾在院子里,莫名其妙就被撕成了烂布条,看那口子,尖牙利齿的,不像耗子干的。
屯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王大柱那天晚上从苞米地回来,裤裆都湿透了!撞邪了!”
“可不咋地!供销社都开除了!指定是干了啥缺德事,让黄仙儿给盯上了!”
“离他远点吧,晦气!”
王大柱缩在自己那小破屋里,门都不敢出。他看着房梁,总觉得有双绿豆眼在阴影里盯着他。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家里最后半碗苞米面也见了底。恐惧、委屈、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的五脏六腑。
“爹啊…娘啊…儿子这是造了啥孽啊…” 他抱着膝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活人真能让尿憋死?不,他王大柱可能真要让黄皮子给整死了。
就在他琢磨着是上吊还是跳河体面点的时候,一阵梆梆梆的敲门声,吓得他差点从炕上滚下来。
“谁…谁啊?” 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门外传来一个慢悠悠、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像是刚睡醒:“靠山屯老王家的小子?开门!我,河东屯刘半仙儿。”
刘半仙?王大柱一个激灵。他听说过这人,早些年挺有名,据说能掐会算,跳大神驱邪,后来破四旧,消停了不少,但屯里谁家有个邪乎事,暗地里还是会去找他。这人咋找上门了?
王大柱犹豫着,还是拉开了门栓。
门口站着一个干巴瘦的小老头,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旧中山装,头发花白稀疏,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手里还拄着根磨得溜光的枣木棍儿。看着其貌不扬,但那眼神扫过来,王大柱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被看透了。
刘半仙儿抽了抽鼻子,眉头一皱,像闻到了啥怪味儿:“啧,好重的骚气!还有股…怨念冲天的香油味儿?小子,你摊上大事儿了!”
王大柱一听这话,眼泪“唰”地又下来了,像见了亲爹,噗通一声就给跪下了:“半仙儿!救命啊!我…我让黄皮子给堵了!我说错话了!它要弄死我啊!”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苞米地的遭遇和自己这几天的倒霉事儿一股脑全说了。
刘半仙儿听着,小眼睛眯得更细了,手指头在袖子里掐算着,嘴里念念叨叨:“苞米地…讨封…偷香油的孙子…啧啧,你小子这张破嘴,真敢开光啊!那是修行快三百年的老黄仙儿了!你一句话,差点毁了它道行根基,它能不跟你拼命?”
“那…那咋整啊半仙儿?我不想死啊!” 王大柱哭得更凶了。
“咋整?” 刘半仙儿捋了捋没几根的胡子,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王大柱没看见),“它怨气缠着你,除非你死,或者…你给它个更大的‘封’!”
“更大的封?啥意思?” 王大柱茫然。
“立堂口,当弟马!” 刘半仙儿声音不高,却像炸雷一样劈在王大柱头上,“你给它立个香堂,供奉它,让它借你的身子积德行善,修功德!这比你空口说它像神还实在!它有了正经去处,怨气自然就消了,说不定还能护着你!”
“立…立堂口?跳大神?!” 王大柱脸都白了,“半仙儿,这…这不成封建迷信了吗?现在啥年代了,这要被抓的!” 他刚丢了工作,可不想再蹲笆篱子。
“封建迷信?” 刘半仙儿嗤笑一声,“那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被它缠死算科学?小子,命重要还是怕抓重要?再说了,偷偷摸摸的,谁管你?等那黄仙儿真得了好处,你还能沾光呢!总比你饿死强吧?”
刘半仙儿连哄带吓,王大柱被这几天非人的折磨搞垮了精神防线,再加上实在走投无路,稀里糊涂就点了头。
说干就干。刘半仙儿像变戏法似的,从他那破褡裢里掏出几样东西:一张皱巴巴、写着几个鬼画符似名字的红纸(堂单),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香炉碗),还有一小包不知道存了多少年的香灰和几根细细的草香。
王大柱家徒四壁,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最后只能把他那张瘸腿的炕桌搬到地上,铺上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包袱皮,权当神案。堂单用浆糊粘在糊墙的旧报纸上。香炉碗里装上香灰,插上三根草香。
“跪下!” 刘半仙儿神色严肃了些。
王大柱依言跪在炕桌前,心里直打鼓,感觉自己像个待宰的羔羊。
刘半仙儿点上香,那劣质草香冒出呛人的青烟。他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腔调古怪,时高时低,时而急促时而悠长,像唱又像哭,也听不清念的啥。王大柱只觉得屋里温度好像降了点,后背凉飕飕的。
念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刘半仙儿突然拔高调门:“有请黄家三太爷,落马登科~~稳坐营盘~~!”
话音刚落,一股难以形容的阴风“呼”地一下从门缝、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吹得那三根香火头猛地一亮!紧接着,跪在地上的王大柱浑身一哆嗦,像被高压电打了一下!
他感觉一股冰凉滑腻的东西猛地从尾巴骨窜上了天灵盖!身体瞬间就不受控制了!
“哎哟我地妈呀!” 一声尖细、油滑、完全不属于王大柱的嗓音,从他喉咙里冒了出来!
王大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腰不由自主地扭了起来,两条胳膊像面条似的软绵绵抬起,一只手还翘起了兰花指!眼皮子自己往上翻,只剩下眼白!嘴巴完全不听使唤,一张一合:
“哎~呀呀~可算是找到个落脚的地儿了!这破屋子,穷得耗子进来都得含着眼泪走!刘半仙儿,你这引路引得不咋地啊,差点让爷走岔道儿!”
“黄三太爷您辛苦!将就,先将就!” 刘半仙儿赶紧赔笑,对着“王大柱”作揖。
“将就?爷修行三百载,就落个这待遇?” “王大柱”翻着白眼,兰花指翘得更高了,尖酸刻薄地数落,“香是陈年烂谷子搓的吧?熏得爷直犯恶心!堂单纸都黄了!连个像样的供果都没有?烧鸡呢?猪头肉呢?香油呢?!爷就好那一口!”
王大柱的灵魂在身体里疯狂呐喊:“我哪有香油!我自己都吃不起油!” 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扭捏作态,嘴里叭叭叭地抱怨。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
王大柱家那扇本就不结实的破木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木屑纷飞!
一个穿着笔挺的七八式绿色警服、扎着利落短辫、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公安,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子凛然正气和深秋的寒气,大步闯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警服、但缩头缩脑的年轻男公安。
女公安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屋内诡异的景象:翻着白眼、翘着兰花指、姿势妖娆的王大柱;旁边一脸讪笑、穿着邋遢的刘半仙儿;还有那瘸腿炕桌上摆着的简陋香炉和皱巴巴的红纸……
她柳眉倒竖,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炸雷一样在狭小的土屋里响起:
“刘德福(刘半仙儿大名)!果然又是你!王大柱!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封建迷信活动?!光天化日…呃,黑灯瞎火跳大神?全都给我住手!靠山屯派出所李红梅!接到群众举报,现在依法对你们进行传唤调查!”
正翘着兰花指、翻着白眼、数落香火太差的“王大柱”(黄三太爷),被这突如其来的破门和正气凛然的呵斥震得浑身一僵,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两个翻白的眼珠子,茫然地转向门口,映出了女公安那张冷若冰霜、却异常生动的俏脸。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呛人的香火味里,混进了一丝冰冷的铁锈味儿(警服上的)。
真正的王大柱,在身体深处发出无声的哀嚎:
“完犊子了!刚立堂口就要进局子?黄三太爷!你快想想办法啊!我地妈呀!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