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柱和刘半仙儿被李红梅“请”去靠山屯派出所喝了一宿的茶。过程堪称王大柱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小时。
李红梅铁面无私,拿着小本本,问题一个接一个,刀刀见血:
“王大柱,你翻白眼、翘兰花指、声音变调,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刘德福,你念的那些词,是不是封建迷信咒语?”
“那个黄纸红字写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反革命联络暗号?”
王大柱吓得魂飞魄散,只会哆嗦着说:“报告政府!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啊!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提审的提线木偶,灵魂在身体里呐喊,身体却在黄三太爷(当时被李红梅一嗓子吓“下线”了)的沉默中瑟瑟发抖。
刘半仙儿到底是老江湖,面对李红梅的咄咄逼人,他耷拉着眼皮,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翻来覆去就几句话:
“同志,冤枉啊!我就是个孤老头子,找王家小子唠唠嗑。”
“那纸?哎呦,那是早些年我爹记的偏方,治老寒腿的!字写得丑,您别介意。”
“他抽筋翻白眼?可能是癫痫犯了?羊角风?得送医院看看啊!”
折腾到后半夜,实在没证据证明他们搞“反革命封建迷信活动”(主要是王大柱那怂样和简陋到寒酸的“堂口”实在不像有组织的样子),再加上王大柱确实被供销社开除了,看着惨兮兮,李红梅也只能板着脸教育了一通“要相信科学,破除迷信”,勒令刘半仙儿以后不许搞这些,让王大柱写了个保证书,才把他们放了。
回到他那四面透风的小屋,王大柱瘫在炕上,感觉比推了一天麻袋还累。他看着墙上那张皱巴巴的堂单,只觉得那上面的鬼画符都在嘲笑他。
“黄三太爷?黄三太爷?” 他小声喊了两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耗子在墙角悉悉索索。
完了,真把仙家得罪了?还是被政府吓跑了?王大柱心里拔凉,感觉自己彻底没活路了。
就在他琢磨着明天是不是该去河边看看哪棵树杈子结实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家那扇饱经摧残的破门板又被拍响了。这次声音又急又慌。
“柱子!柱子兄弟!开门啊!救命啊柱子!” 是村东头李老蔫,声音带着哭腔。
王大柱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开门。李老蔫扑进来,一把抓住他胳膊,手劲儿大得吓人:“柱子!不,王师傅!救命啊!我家那口子…秀芬她…她撞客了!哭啊嚎啊,还砸东西!眼珠子都是直的!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快去给看看吧!”
王大柱一听“撞客”,腿肚子就转筋。他自己还一身骚呢!“李…李大哥,我…我不会啊!我啥也不懂!你找别人吧,找刘…” 他想说找刘半仙儿,想起昨晚的保证书,又把话咽了回去。
“找谁啊!刘半仙儿昨晚不是跟你一块被…呃,被政府教育了吗?现在屯里就传你有真本事!昨晚那动静…黄三太爷显灵啊!柱子兄弟,不,王师傅!求你了!看在乡里乡亲份上,救救秀芬吧!她快不行了!” 李老蔫说着就要下跪。
王大柱哪受得了这个,赶紧拦住。看着李老蔫通红的眼睛和绝望的脸,再想想自己兜里比脸还干净,家里耗子都快饿跑了…他心一横,牙一咬:
“行!我…我去看看!但咱说好,不一定管用啊!”
王大柱被李老蔫几乎是架着拖到了村东头老李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尖利凄惨的哭嚎声,还夹杂着摔东西的“噼里啪啦”声。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看见王大柱来了,眼神都变得敬畏又好奇。
一进屋,好家伙!屋里像遭了贼。暖水瓶碎了,搪瓷盆瘪了,碗碟碎了一地。炕上,李老蔫的媳妇秀芬披头散发,眼睛瞪得溜圆,眼白多眼黑少,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嘴里发出非哭非笑的“嗬嗬”声,身体还一抽一抽的。她婆婆,李老蔫的娘,一个干瘦刻薄的老太太,正缩在墙角,脸色煞白,嘴里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
王大柱头皮发麻,腿肚子又开始抽筋。这阵仗,比他昨晚“跳大神”刺激多了!他求助似的看向四周,指望黄三太爷给点提示,可脑子里空空如也。
“王师傅!快!快请仙家啊!” 李老蔫急得直跺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大柱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黄三太爷!黄三太爷!江湖救急啊!香油!以后香油管够!” 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学着刘半仙儿昨晚的架势,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摆出个威严的样子,可惜在旁人看来,更像便秘。
“咳咳!天…天灵灵!地灵灵…” 刚开个头,他就卡壳了,后面词儿是啥?刘半仙儿昨晚念的啥来着?他急中生智,想起小时候看样板戏的调子,硬着头皮往下嚎:“…黄家的老仙儿…你快快显神通哎嗨哟!” 调门倒是挺高,就是荒腔走板,听着像驴叫。
屋里屋外的人都是一愣。墙角的老太太忘了念叨,抽抽的秀芬也顿了一下,茫然地看向他。
王大柱老脸一红,更紧张了。他手舞足蹈,想学点“跳大神”的动作,结果左脚绊右脚,差点给自己来个狗啃泥。他强撑着站稳,刚想继续“施法”,突然——
“嗝儿!” 一个响亮无比的饱嗝,毫无征兆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傻眼了。连炕上抽抽的秀芬都停止了动作,直勾勾地看着他。
王大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了,彻底演砸了!他绝望地闭上眼。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冰凉滑腻的感觉猛地从尾巴骨窜了上来!身体控制权瞬间易主!
王大柱的眼睛“唰”地一下翻了上去,只剩下眼白!腰肢极其自然地扭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刚才还笨拙的双手,此刻无比灵活地翘起了标准的兰花指!一个尖细、油滑、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从他嘴里飙了出来:
“哎~呀呀!吵吵啥!吵吵啥!大清早的扰人清梦!爷正梦着啃烧鸡呢!谁家娘们儿嚎丧呐?让爷瞅瞅!”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比刚才的驴叫和饱嗝更具冲击力!李老蔫“扑通”就跪下了:“黄三太爷!是黄三太爷显灵了!救救我家秀芬吧!”
“黄三太爷”扭着腰,翻着白眼,迈着一种极其妖娆又诡异的步子走到炕边,用兰花指隔空点了点还在发愣的秀芬:“啧啧啧,一股子怨气冲天!小娘子,心里憋屈啊?跟爷说道说道?”
说来也怪,刚才还歇斯底里的秀芬,被那双只剩眼白的“眼睛”盯着,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她不再嚎叫,而是“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指着墙角的婆婆,含糊不清地控诉:
“她…她不是人!天不亮就让我起来干活…饭不让吃饱…还骂我是不会下蛋的鸡…呜呜…当家的不在家就掐我…打我…呜呜…我不想活了…”
这一哭诉,真相大白!哪是什么撞客鬼上身?分明是长期受婆婆虐待、丈夫懦弱不敢言的可怜媳妇,积压的委屈、愤怒、绝望到了极点,爆发出来的癔症!
李老蔫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满脸通红,羞愧地看向自己老娘。那干瘦老太太也慌了神,想狡辩,但在“黄三太爷”那翻着白眼的注视下,愣是没敢吱声。
“哼!清官难断家务事,仙家也怕恶婆婆!”“黄三太爷”尖声尖气地总结,兰花指一摆,指向李老蔫,“你这汉子!耳根子软得跟面条似的!连自己婆娘都护不住,修个屁的行善积德!听着!黄三太爷法旨:从今儿起,好生待你这媳妇!再敢让她受半点委屈,爷让你家灶王爷都罢工!顿顿吃生米!”
他又扭向那老太太:“还有你这老虔婆!黄土埋半截了还作妖?再敢动这媳妇一指头,爷让你夜夜梦见你死去的老头子拿鞋底子抽你!听见没?”
一番话,夹枪带棒,又准又狠,把李老蔫和他老娘训得跟孙子似的,只会磕头如捣蒜:“听见了!听见了!再也不敢了!谢黄三太爷开恩!”
“行了!哭哭啼啼的,烦死了!给她熬点热乎粥,安生睡一觉就没事了!爷回去补觉了!”“黄三太爷”不耐烦地挥了挥兰花指,王大柱身体一软,那股冰凉劲儿“嗖”地退了下去。
王大柱恢复了身体控制权,只觉得浑身虚脱,比扛了一天麻袋还累。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老蔫和他娘,还有终于平静下来、沉沉睡去的秀芬,心情复杂。这“仙家”办事,路子是野了点,但好像…真有点用?
李老蔫千恩万谢,塞给王大柱两个还温乎的煮鸡蛋和一小包红糖,算是谢礼。王大柱攥着鸡蛋,心里五味杂陈。
而在老李家院墙外的阴影里,一身笔挺警服的李红梅,将刚才屋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她眉头紧锁,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
“观察对象:王大柱。事件:李家媳妇癔症发作。过程:对象出现短暂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民间称‘神婆附体’),言行夸张,疑似自我暗示或表演型人格。结果:成功引导患者宣泄情绪,揭露家庭矛盾核心(婆媳关系恶劣,丈夫不作为)。结论:典型的心理应激反应,通过特定仪式(跳大神)进行心理干预取得暂时效果,非超自然现象。需持续关注其是否利用此手段敛财或造成更大影响。” 她合上本子,看着王大柱拿着鸡蛋、脚步虚浮地走出李家院子,眼神更加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