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陛下,臣暂时还不能走。”
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为何?”
“京中还有些私事未了。”纪宁的声音,依旧平静。
“私事?”皇帝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悦。
“国事为重,些许私事,比得上北境三十万军民的安危?”
“陛下。”纪宁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清澈,坦荡,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臣要去的地方,是战场。,是要与北莽人,真刀真枪拼命的地方。”
“若臣在前方浴血奋战,京中却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在臣的背后捅刀子。”
“那臣如何能安心杀敌?”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指的是谁?”
“柳如烟。”纪宁毫不犹豫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还有她背后的柳家。”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一个女人一个二流世家,也值得你如此郑重其事?”
纪宁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
“陛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臣的母亲,便是被这只蚂蚁,活活害死的。”
“臣的家产,也是被这只蚂蚁,伙同外人,侵吞殆尽。”
“若非臣还有几分运气,今日,早已是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
“这样的仇人,臣若不能亲手了结,仇人不除心中难安。”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在毕剥作响。
皇帝看着纪宁,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恨意。
许久,皇帝脸上的冰冷,忽然如春雪般消融,他点了点头。
“说得对,大丈夫立于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若是连杀母之仇都能放下,那便是枉为人子。”
“朕也不敢用这样的人。”
皇帝的语气,陡然一转。
“不过,一个柳家还不够。”
纪宁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纪宁,你可知为何朕今日,要在大殿之上如此高调地封你为王?”
纪宁沉思片刻:“为臣扬名,立威。”
“不止。”皇帝转过身,目光如炬。
“朕也是在给京城里那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大族,树一个靶子。”
“这些年承平日久,他们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结党营私,侵占田亩,欺压百姓,甚至敢把手伸进军中!”
“朕的天下快要被这些蛀虫啃光了!”
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朕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但朕是皇帝,朕一动便是雷霆万钧,朝野震荡,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
“所以朕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又没有太多牵挂,可以替朕,去砍掉那些烂肉的刀。”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纪宁的身上。
“你就是朕选中的那把刀。”
纪宁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臣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皇帝走回桌边,重新坐下。
“柳家,不过是个开始。”
“朕给你这个机会,也给你这个权力。”
“正好借你的手,好好敲打敲打,京城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族子弟。”
“让他们知道,这大周究竟是谁的天下!”
皇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权术的光芒。
“说吧,你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目的?”
纪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弧度,冰冷,而又充满了算计。
他站起身:“陛下,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皇帝的眼中,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哦?怎么个疯狂法?”
纪宁没有直接回答,走上前微微躬身,凑到了皇帝的耳边。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
御书房内,只有纪宁压得极低的声音,在烛光下,幽幽响起。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看见皇帝的表情在不断地变化。
从一开始的倾听,到中途的惊讶,再到后来的错愕。
最后,当纪宁直起身子,重新站好时。
皇帝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了一种情绪,那是极致的赞叹。
“好。”皇帝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
他看着纪宁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千年老妖。
“好!他又说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掩饰不住的兴奋。
“此计甚妙,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不仅能让柳家万劫不复,还能将他们背后的人,一并牵扯进来!”
皇帝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他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好一个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朕真是小看你了。”
“镇北王有你这样的儿子,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纪宁。
“去吧,放手去做。”
“京城这一潭死水,也该有人,扔一块大石头进去了。”
“朕给你撑腰。”
纪宁躬身,长揖到底。
“臣领旨。”
……
天亮了。
可柳家的天,却塌了。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纪宁那个他们曾经视为丧家之犬,可以随意拿捏的废物,成了镇北王。
手握重兵封疆裂土的藩王。
这个消息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将整个柳府彻底冰封。
府内,一片死寂,丫鬟仆役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一点声响就引来灭顶之灾。
正堂里,更是愁云惨淡。
柳家的家主,柳如烟的父亲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目无神,嘴里反复念叨着。
“完了,全完了。”
堂下,柳家的几个主事之人一个个面如死灰。
“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赶紧想想办法啊!”柳如烟的大哥柳文博急得满头大汗。
“纪宁如今是王爷了,他要是想报复我们,只需动一动手指头,我们柳家就得灰飞烟灭!”
柳家主浑身一颤,像是被这句话惊醒。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当初我就说了,不要把事情做绝,不要去招惹那个煞星!你们偏不听!”
“现在好了?人家一飞冲天,我们成了砧板上的肉!”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文博的鼻子骂道。
“还有你那个好妹妹,自作聪明,以为攀上了黎川就能高枕无忧!”
“现在黎川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大将军,在藩王面前,屁都不是!”
“都是她惹的祸,这个孽障!”
正堂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知道,大祸临头了。
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纪宁的人上门来清算。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不是镇北王府的家丁。
“老爷,不好了,老爷!”
一个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柳家主心里咯噔一下,手脚冰凉,来了终究是来了。
“是不是纪宁的人?”
“不,不是。”管家上气不接下气。
“是宫里来的禁军!”
禁军?
柳家众人,全都愣住了。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
甲叶碰撞,发出冰冷的铿锵声。
一队身披金甲,手持长戈的禁军,面无表情地踏入了柳家正堂。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的禁军统领。
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扫过堂内众人。
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杀气,让柳家这群养尊处优的人,两腿发软。
“谁是柳如烟?”禁军统领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柳家主强撑着站起来,躬身行礼。
“军爷,小女正是柳如烟,不知陛下召见小女,有何要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柳如烟已经被人从后堂带了出来,她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张俏脸,此刻已是毫无血色。
禁军统领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奉陛下口谕,带柳氏如烟入宫。”
他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给任何商量的余地。
“带走!”一声令下,两个如狼似虎的禁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柳如烟的胳膊。
那力道,根本不容她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