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分量太重了。
将纪宁直接拔高到了与他父亲,那位功勋盖世的镇北王同等的位置。
群臣动容,纪宁却只是平静地听着。
“今日你为国争光,退辱强敌,当赏。”
皇帝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今日便以这大周天子之名下旨!”
“纪宁镇北王嫡长子,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有其父之风。”
“即日起承袭其父镇北王之位,封地北境,代朕镇守国门!”
“钦此!”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天雷,在承德殿内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王位,皇帝竟然直接让纪宁继承了王位!
他才多大?
而且,镇守北境那可是真正手握兵权的实权藩王!
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是更大的狂喜,这是天大的恩宠!
“陛下圣明!”
“恭喜纪……恭喜王爷!”
“小王爷千岁!”
祝贺之声,此起彼伏。
然而,在这片喜庆的海洋中,却有两道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死死地钉在纪宁的背影上。
黎川站在那里,他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就已经僵硬。
他听到了什么?
王爷?镇守北境?
凭什么?凭他会作几首诗?
黎川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心底最深处,疯狂地燃烧起来。
他才是新任的大将军!
他才是应该镇守国门,建立不世功勋的人!
他流过的血,他杀过的敌,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难道都比不过纪宁那几句轻飘飘的诗词?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刚才他还挡在纪宁身前,拔剑对峙北莽。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纪宁的守护神。
可转眼间,纪宁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藩王。
而他这个大将军,倒像是个摇旗呐喊的护卫。
这份胜利的喜悦,瞬间变成了刺鼻的灰烬,呛得他喉咙发苦。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传来一阵阵刺痛。
可这点痛,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不公,这是何等的不公!
他身侧,柳如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她的脸色一片煞白。
皇帝的旨意,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所有的计划。
王爷,纪宁成了王爷,一个拥有封地和兵权的藩王。
这和她预想中,那个可以任由她拿捏的丧家之犬,完全是两回事。
一个失去了爪牙的幼虎,可以被豢养。
可一头即将回到自己山林的猛虎,谁还能控制得住?
不行,绝不能这样!
柳如烟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冲动涌上头顶。
她要开口,她要以纪宁年幼,不堪重任为由,请陛下三思!
她往前迈了半步,嘴唇微张。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视线,像刀子一样,扎在了她的脸上。
是黎川。
黎川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纪宁。
可那眼角的余光,却充满了警告。
那眼神在说:闭嘴,你想死吗?
柳如烟的身体,瞬间僵住,她从黎川的眼神里,读懂了更深的东西。
现在开口,就是质疑皇帝的决定。
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皇帝的脸。
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时刻,做这种事,无异于自寻死路,皇帝会毫不犹豫地碾死她。
柳如烟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还是紧紧闭上了。
那些到了嘴边的话,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咽回了肚子里。
她缓缓退了半步重新站回黎川的身边,指尖冰凉。
两人并肩而立,却一言不发。
他们都看着纪宁,看着那个少年,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跪倒在地。
“臣,纪宁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半点因为这天大恩赏而带来的狂喜。
仿佛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黎川的牙,咬得更紧了。
柳如烟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和悔恨。
他们看着纪宁,看着他从一个任人欺凌的世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个让他们都需要仰望的位置。
他们的神色无比复杂。
有嫉妒,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承德殿的欢庆还在继续。
可那喧天的热闹却再也传不进他们二人的耳朵里。
……
夜深了。
承德殿的喧嚣,早已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
御书房,烛火摇曳,将皇帝的身影,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陈年书卷的味道。
纪宁站在书房中央。
他换下了一身朝服,只着一袭简单的青衫,愈发显得身形挺拔,眉目清朗。
殿外的狂欢,似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大太监李德全,亲自为纪宁奉上了一杯热茶。
然后便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外,像个不存在的影子。
御书房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皇帝也从龙案后走了出来。
他没有穿那身威严的龙袍,只是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让他看起来,少了些天子威仪,多了几分寻常同辈的温和。
当然,只是看起来。
“坐。”皇帝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椅。
“谢陛下。”
纪宁没有推辞,坦然坐下。
皇帝也坐到了他的对面,亲自提起茶壶,为纪宁续上茶水。
“今日,辛苦你了。”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纪宁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为君分忧,为国尽力,是臣的本分。”
“好一个为君分忧。”皇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朕今日封你为王,可有怨言?”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
纪宁抬起头直视着皇帝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海,能吞噬一切。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
“哦?”皇帝的眉毛微微一挑。
“朕以为,你会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纪宁摇了摇头:“山芋烫手,是因为拿的人手劲不够。”
“臣自认还有几分力气。”
皇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好,说得好!”
“不愧是镇北王的儿子!”
笑声停歇,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皇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北境是我大周的门户,也是最苦寒,最危险的地方。”
“北莽蛮人,狼子野心,从未断过南下劫掠的念头。”
“你父在时他们不敢,你父走了他们便又蠢蠢欲动。”
“黎川虽然勇猛,但终究年轻资历尚浅,镇不住北境那些骄兵悍将。”
“朕把北境交给你,一是因为你是镇北王府的主人,名正言顺。”
“二是朕相信,你有你父亲的能力和手腕。”
皇帝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你何时动身前往北境?”
来了,真正的问题来了。
纪宁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陛下,臣暂时还不能走。”
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为何?”
“京中还有些私事未了。”纪宁的声音,依旧平静。
“私事?”皇帝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悦。
“国事为重,些许私事,比得上北境三十万军民的安危?”
“陛下。”纪宁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清澈,坦荡,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臣要去的地方,是战场。,是要与北莽人,真刀真枪拼命的地方。”
“若臣在前方浴血奋战,京中却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在臣的背后捅刀子。”
“那臣如何能安心杀敌?”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指的是谁?”
“柳如烟。”纪宁毫不犹豫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还有她背后的柳家。”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一个女人一个二流世家,也值得你如此郑重其事?”
纪宁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
“陛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臣的母亲,便是被这只蚂蚁,活活害死的。”
“臣的家产,也是被这只蚂蚁,伙同外人,侵吞殆尽。”
“若非臣还有几分运气,今日,早已是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
“这样的仇人,臣若不能亲手了结,仇人不除心中难安。”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在毕剥作响。
皇帝看着纪宁,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恨意。
许久,皇帝脸上的冰冷,忽然如春雪般消融,他点了点头。
“说得对,大丈夫立于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若是连杀母之仇都能放下,那便是枉为人子。”
“朕也不敢用这样的人。”
皇帝的语气,陡然一转。
“不过,一个柳家还不够。”
纪宁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纪宁,你可知为何朕今日,要在大殿之上如此高调地封你为王?”
纪宁沉思片刻:“为臣扬名,立威。”
“不止。”皇帝转过身,目光如炬。
“朕也是在给京城里那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大族,树一个靶子。”
“这些年承平日久,他们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结党营私,侵占田亩,欺压百姓,甚至敢把手伸进军中!”
“朕的天下快要被这些蛀虫啃光了!”
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朕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但朕是皇帝,朕一动便是雷霆万钧,朝野震荡,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
“所以朕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又没有太多牵挂,可以替朕,去砍掉那些烂肉的刀。”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纪宁的身上。
“你就是朕选中的那把刀。”
纪宁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臣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皇帝走回桌边,重新坐下。
“柳家,不过是个开始。”
“朕给你这个机会,也给你这个权力。”
“正好借你的手,好好敲打敲打,京城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族子弟。”
“让他们知道,这大周究竟是谁的天下!”
皇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权术的光芒。
“说吧,你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目的?”
纪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弧度,冰冷,而又充满了算计。
他站起身:“陛下,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皇帝的眼中,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哦?怎么个疯狂法?”
纪宁没有直接回答,走上前微微躬身,凑到了皇帝的耳边。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
御书房内,只有纪宁压得极低的声音,在烛光下,幽幽响起。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看见皇帝的表情在不断地变化。
从一开始的倾听,到中途的惊讶,再到后来的错愕。
最后,当纪宁直起身子,重新站好时。
皇帝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了一种情绪,那是极致的赞叹。
“好。”皇帝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
他看着纪宁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千年老妖。
“好!他又说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掩饰不住的兴奋。
“此计甚妙,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不仅能让柳家万劫不复,还能将他们背后的人,一并牵扯进来!”
皇帝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他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好一个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朕真是小看你了。”
“镇北王有你这样的儿子,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纪宁。
“去吧,放手去做。”
“京城这一潭死水,也该有人,扔一块大石头进去了。”
“朕给你撑腰。”
纪宁躬身,长揖到底。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