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纪云看着纪宁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知道自己刚刚抛出的话,是何等的分量。
自古以来,君王最忌讳的是什么?
是外臣拥兵自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而他不仅给了纪宁节制整个北方防线的兵权,更是给了他随意开战的权力!
这已经不是授权了,这是在托付国运!
“怎么?被朕吓到了?”
皇帝纪云笑着,伸手在纪宁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觉得朕疯了?敢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你一个王爷?”
纪宁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立刻谢恩,也没有推辞,而是抬起头,用一种极为严肃的目光,直视着皇帝的双眼。
“陛下,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这不是质问,而是一种确认。
他必须确认,皇帝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因为今夜的胜利而头脑发热。
“朕当然知道。”
皇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坦诚。
他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王府的殿宇,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纪宁,朕问你,从京城到北境雄关,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最快需要多久?”
纪宁不假思索地回答:“快马日夜不休,换马不换人,最快也要五天。”
“五天。”
皇帝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五天,足够北莽的铁骑踏破我们三座城池,足够战机从眼前溜走一百次!”
“等朕在朝堂上跟那帮老家伙扯完皮,再把调兵的文书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烦躁与杀伐之气。
“朕受够了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朕的江山,朕的军队,凭什么要被那些只会在朝堂上动嘴皮子的腐儒所掣肘!”
皇帝转过身,重新看向纪宁,眼神灼热如火。
“朕信任你,纪宁,这份信任,不是因为你今夜帮朕拔除了这些世家大族的獠牙,也不是因为你献上了覆雪刀。”
“而是因为朕知道,你和朕是一样的人!”
“朕把这把刀交给你,不是让你去守的。”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霸气与野望。
“朕是要你去攻,去打!”
“去把我们大雍失去的尊严,一寸一寸地拿回来!”
“朕要让北莽的那些家伙知道,时代变了!”
“朕在京城,为你扫平朝堂上的所有障碍!”
“你在北境,为朕开疆拓土,打出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话,说得是酣畅淋漓,掷地有声!
纪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他终于明白了。
纪云的心中,已经孕育出了一代雄主的野心与魄力!
他要的,不只是守成,更是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而自己,就是他为这个盛世选定的,最锋利的那把刀!
“臣。”
纪宁单膝跪地,右手重重地捶在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没有说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三个字,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领死命!”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良久,纪宁才缓缓起身,他没有丝毫的耽搁,直接转身,对着一直候在不远处的秦羽沉声下令。
“传令下去,王府所有亲卫,收拾行装!”
“明日一早,我们返回北境!”
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仿佛这繁华的京城,这刚刚到手的无上权柄,在他眼中,都比不上北境那漫天的风雪。
皇帝纪云看着他这副模样,欣慰地笑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夜色已深,皇帝的龙辇在数百名大内高手的护卫下,缓缓驶离了镇北王府。
车辇之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皇帝纪云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脸上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一旁的李德全小心翼翼地为皇帝续上热茶,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惊骇与疑惑。
“陛下。”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道。
“老奴多嘴,斗胆问一句,您就真的这么放心把整个北境的兵权,都交到镇北王的手上?”
“那可是随意开战的权力啊,自太祖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万一镇北王他。”
李德全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皇帝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淡淡地反问道:“德全,你跟了朕多年了吧?”
“回陛下,是十二年零三个月。”李德全恭敬地答道。
“嗯。”
皇帝应了一声,继续道:“那朕再问你,如果现在,有人跑到你面前,言之凿凿地告诉你,镇北王纪宁勾结北莽,准备起兵造反了,你会信吗?”
李德全闻言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回陛下,老奴不信。”
“为何不信?”
“因为老奴亲眼看着王爷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李德全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他若真有反心,当初在京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搅乱风云,坐收渔利。”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陛下,为大雍扫清障碍,这样的人,老奴实在想不出他有任何造反的理由。”
“哈哈哈。”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你看,连你这个心思缜密凡事都喜欢往最坏处想的老家伙都不信,朕又怎么会信呢?”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朕的臣子,敢把心都掏出来给朕看,朕若是还对他藏着掖着,猜忌提防,那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太小家子气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朕与纪宁的君臣之义,坚不可摧!”
听到这番话,李德全心中虽然依旧觉得有些不妥,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躬身应是。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皇帝却忽然放下了茶杯。
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更加低沉,也更加冰冷的声音,缓缓开口。
“况且。”
“德全,你真的以为,朕是凭着一腔热血,就敢将半壁江山的国运,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的吗?”
李德全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眼神,不再有丝毫的温情,只剩下属于帝王的、绝对的冷静与掌控。
“覆雪刀的锻造之法,如今掌握在神兵司手中,神兵司的总监造是墨白,但真正掌管神兵司钱粮用度的,是朕的内帑。”
“北境的军饷粮草,看似由户部调拨,但每一笔大额的支出,最终都要经过朕的朱笔御批。”
“更何况。”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寒冰,砸在李德全的心里。
“你以为,朕在北方边军之中,就没有安插过一个属于朕自己的人吗?”
李德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股寒气,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自以为对陛下的心思了如指掌,可直到这一刻他才骇然发现,自己看到的,或许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有些事情,连他这个日夜陪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毫不知情!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他看着眼前这位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皇帝,心中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彻骨的敬畏。
原来,陛下给予镇北王那份看似毫无保留的信任背后,还藏着这样一道道看不见的缰绳!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
既有推心置腹的豪情,更有制衡万物的手段!
李德全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心中暗自感叹。
一个镇北王,一个当今陛下,这两个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更像妖孽,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对于这个内忧外患的大雍朝来说,有这样两位心思深沉手段通天的君臣,或许当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