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对于皇帝纪云来说,吃得是龙颜大悦,心满意足。
但对于桌上那些刚刚被活生生剜去一块心头肉的朝廷重臣们来说,每一口菜肴,都如同在咀嚼烧红的木炭,每一杯酒水,都好似穿肠的毒药。
权柄被分,家底被掏,更要命的是,那些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罪证,如今就明晃晃地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他们就像一群被套上了绞索的死囚,绳子的另一头,就握在皇帝的手里。
皇帝现在不收紧,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不想一次性看到太多人同时在绞刑架上晃荡,那场面会惊扰了整个大雍的安宁。
内忧外患,国朝不稳,现在还不是大开杀戒的时候。
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暂时的。
从今往后,他们必须夹起尾巴做人,但凡行差踏错一步,那根悬在头顶的绳索,便会瞬间收紧,将他们连同整个家族彻底勒死。
宴席,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死寂中散了。
吏部尚书周博彦第一个站起身,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有一片灰败。
他对着皇帝和纪宁,僵硬地躬了躬身,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转向纪宁时,所迸发出的怨毒与恨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地跟在周博彦身后,鱼贯而出。
他们来时,气势汹汹,如同一群准备围猎的饿狼。
他们走时,垂头丧气,好似一群被拔了牙、抽了筋的丧家之犬。
这些人各怀心思,但那一道道投向纪宁的阴冷目光,却惊人地一致。
不论此前他们与纪宁有何恩怨,从这一刻起,从他们被逼着吃下这顿鸿门宴的这一刻起,镇北王纪宁,便成了他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一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纪宁端着酒杯,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离开。
他知道,这些人的恨意,已经足够将他挫骨扬灰。
但他不在乎。
一群没了爪牙的狗,叫得再凶,也咬不死人。
直到最后一个官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正厅之内,才终于恢复了安宁。
方怀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攒了一整晚的震惊与荒谬全都吐出去。
他看着眼前这君臣二人,一个笑得云淡风轻,一个坐得稳如泰山,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陛下,老臣先行告退了。”
他站起身,对着皇帝深深一揖。
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几十年来恪守的为官之道。
他需要时间,好好地消化一下。
“方爱卿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皇帝纪云点了点头,语气温和。
待方怀安也离开后,偌大的正厅,便只剩下了纪宁与皇帝,以及恭立在皇帝身侧,从始至终都如同影子一般的李德全。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起来。
纪宁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大厅中央,对着皇帝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如今京城世家已伤筋动骨,再难兴风作浪。”
“臣这个督察司总都察的位置,也该交出去了吧?”
话音落下,皇帝纪云还没开口,一旁的李德全眼皮就是一跳。
这位小王爷,还真是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这督察司总都察,监察百官,权势滔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他倒好,刚用这把刀砍完人,转手就要扔掉,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你啊你。”
皇帝纪云看着他,忽然有些失笑,甚至还夸张地翻了个白眼,那动作里,带着几分亲近几分无奈。
“你这家伙,就这么一门心思地想走?这京城繁华,温柔富贵,就没一点能留住你的?”
他指了指桌上还未撤下的佳肴,又指了指自己。
“留在这里,有朕罩着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谁敢惹你,朕就扒了他的皮。”
“这不比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北境,天天吹冷风吃沙子要强?”
这话,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皇帝对臣子说的话,更像是兄长对弟弟的挽留。
李德全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陛下是真的想将王爷留在身边。
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年少时的情谊,更是因为王爷的这份手段,这份心智,放在京城,就是一柄随时可以出鞘的绝世利刃,能为陛下扫平一切障碍。
然而,纪宁却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龙椅上的皇帝。
“陛下,臣既然承了镇北这个王号,那便该去镇守北境,为国朝守住门户,这才是臣的本分。”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京城的风云,终究只是一隅之地。”
“臣的刀,应该对着北莽的蛮子,而不是在朝堂上,对着这些自己人。”
听到这话,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唉。”
他何尝不知道纪宁说的是对的。
大雍朝如今看似安稳,实则外患重重。
尤其是北方的北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北莽那些家伙,近些年愈发猖狂。”
皇帝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凝重。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纪宁。
“若不是你献上那覆雪刀的锻造之法,恐怕用不了几年,我大雍所有的兵备武库,在北莽的铁骑面前,都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所以,这北境,确实还得你去守。”
皇帝站起身,缓缓走到纪宁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他拍了拍纪宁的肩膀,眼神复杂。
“京城这些家伙,你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们的命根子都攥在朕的手里,朕会看好他们的。”
“他们若是安分守己,便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若还敢动什么歪心思。”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朕不介意,让这京城的天,再红一次。”
“你到了北境之后,放手去做,有什么事,八百里加急,即刻传回来!”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整个大雍,都是你的后盾!”
纪宁心中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臣,遵旨!”
“还有。”
皇帝话锋一转,他盯着纪宁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威严,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气魄。
“朕,再给你一个特权!”
纪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他已经位极人臣,手握重兵,皇帝还能给他什么特权?
只见皇帝纪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沉声宣布道:
“你此次重返北境,即刻起,统帅北方长城沿线所有边军!”
“从山海关到嘉裕关,所有总兵、将领,皆受你节制!”
“而且。”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纪宁的耳边轰然炸响!
“朕给你,可以随意开战的权利!”
轰!
纪宁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瞳孔猛地收缩,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统帅北方所有边境兵马!
随意开战的权利!
这是何等恐怖的权力!
这已经不是信任了,这是将半个大雍的国运,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自古以来,外臣手握重兵,已是君王大忌。
更何况是这种不经请示,便可主动开启国战的权力!
皇帝他到底想干什么?
纪宁猛地抬头,看向纪云,却只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充满了无尽信任与期许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