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衡的声音,还在承德殿内回荡。
一揖到底的身影,定格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呼延博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雕。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嘴唇翕动。
无声地重复着这七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输了。
不,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输。
这是碾压。
是蝼蚁仰望苍穹时,那种无力和绝望。
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他引以为傲的刁难。
在纪宁这首诗面前,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变得遥远而模糊。
那些大周官员脸上的狂喜和崇拜,像一根根尖针,刺入他的眼球。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胸口的气血,疯狂翻涌。
“噗。”
一口鲜血,从呼延博口中喷出,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血色刺目,大殿的喧嚣,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呼延博的身上。
他整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眼神中的所有高傲、所有阴狠、所有算计,都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纪宁的身上。
那个少年,依旧负手而立。
神情淡然,仿佛刚才那首惊神泣鬼的诗,不是出自他口。
呼延博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像是破旧风箱里拉出的声音。
“三局两胜。”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是你赢了。”
“我北莽认栽。”
说完这句,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呼延博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头战败的孤狼。
他只想逃离,立刻逃离这个让他受尽奇耻大辱的地方。
他脚步踉跄,一步一步走向殿门。
大周的文武百官,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们的眼神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愤怒。
只剩下怜悯。
和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
这种眼神,比刀子更伤人。
呼延博的背影,愈发萧索。
他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一只脚,即将迈出这承德殿。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
“国师,且慢。”说话的是纪宁。
呼延博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纪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呼延博已经认输,难道他还不肯罢休?
纪宁缓步上前,走到了呼延博的身后。
“国师这么急着走,莫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呼延博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忘了什么?
他当然没忘,那如同山岳般压在他心头的赌约!
呼延博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纪世子,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你已经赢了诗,赢了名,赢了大周的脸面。”
“何必赶尽杀绝?”
纪宁闻言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锋利。
“赶尽杀绝?国师说笑了。”
“我不过是,想请国师兑现你我之间的赌约罢了。”
“白纸黑字,众目睽睽。”
“难道国师想赖账不成?”
赖账!
这两个字,像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呼延博的脸上。
他堂堂北莽国师,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他死死盯着纪宁。
“十万两黄金!”
“你觉得本国师会随身带着这么多钱吗!”
呼延博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他最后的借口。
纪宁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原来国师没带钱啊,那没事了。”
呼延博听到这话,心中一松。
以为纪宁会就此作罢。
可纪宁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纪宁转过身,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朗声说道。
“陛下,北莽国师,远来是客。”
“如今身上盘缠不够,无法支付赌债。”
“臣以为,我大周乃礼仪之邦,理应尽地主之谊。”
“不如,就请国师在我大周多留几日。”
“住在我大周的驿馆里,吃我大周的米粮。”
“什么时候,北莽把十万两黄金送来了。”
“什么时候,再恭送国师回草原。”
这话一出,满朝文武先是一愣。
随即,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哪里是尽地主之谊?
这分明就是要把呼延博给扣下当人质啊!
高,实在是高!
龙椅之上,皇帝看着纪宁,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个纪宁,不仅有惊世的才华,更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机和胆魄。
皇帝心中,龙颜大悦。
他威严的目光,扫向脸色铁青的呼延博。
“纪世子所言,甚合朕意。”
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
“来人!”
殿外的金甲卫士,闻声而入,甲胄铿锵。
“护送国师大人,前往鸿胪寺驿馆歇息。”
皇帝特意在护送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让国师离开驿馆半步!”
“遵旨!”金甲卫士齐声应喝,声震殿宇。
两名身材魁梧的卫士,一左一右,走到了呼延博的身边。
那意思,不言而喻。
呼延博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奇耻大辱!
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你们敢!”
呼延博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北莽勇士,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刀锋森然,直指大周君臣。
“谁敢动国师一下,死!”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承德殿内,温度骤降。
黎川等武将,也立刻按住了腰间的佩剑,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些北莽人。
一场流血冲突,眼看就要爆发。
呼延博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身后的勇士,就会毫不犹豫地血溅当场。
可那又如何?
这里是大周的皇宫,禁军数万。
他们这几个人,根本冲不出去,动手就是死路一条。
不动手,就要被软禁,沦为大周的笑柄。
他陷入了两难的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纪宁的声音,又一次悠悠响起。
“国师,你好像,还是忘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