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纪宁不再看呼延博,而是转身,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微微躬身。
“陛下,请容臣,借笔墨纸砚一用。”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准。”
很快,一个小太监捧着文房四宝,来到了殿中。
所有人都以为纪宁会像杜子衡那样,临案挥毫。
可纪宁,却看都未看那书案一眼。
他只是从笔筒中,随意抽出一支狼毫,又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转过身,将笔和纸,递给了站在一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诗圣杜杜子衡。
杜子衡愣住了:“世子,这……”
纪宁看着他,微微一笑。
“杜大家,晚辈有一诗,想请大家代为斧正,还请大家,为我执笔。”
轰!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他要干什么?
他竟然要让诗圣杜子衡,为他代笔?
这是何等的狂妄!
杜子衡是何等身份?
当朝诗圣,文坛泰斗,让他为人执笔,这简直是……
然而,杜子衡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纪宁,看着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默默地接过纸笔,走到了书案前,亲自为纪宁铺平了宣纸,又亲自为他研好了墨。
杜子衡沉声道:“世子,请。”
这一幕,让呼延博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纪宁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
他背负双手,在大殿中央,缓缓踱步。
他的脚步声很轻,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承德殿内,再次陷入了针落可闻的死寂。
终于,纪宁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这殿宇的穹顶,望向了那悠远的历史长河。
一声悠悠的吟诵,从他口中传出。
“茂陵刘郎秋风客,”
第一句出口,杜子衡的笔尖,微微一顿。
茂陵?
那是汉武帝的陵寝。
开篇便提汉武,气魄不小。
呼延博冷笑一声,破碎的鼎片,与汉武帝何干?故弄玄虚!
纪宁的声音,继续响起。
“夜闻马嘶晓无迹。”
杜子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两句,意境苍凉,却与鼎片,似乎毫无关联。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纪宁的第三句,如惊雷般炸响!
“画栏桂树悬秋香,”
“三十六宫土花碧。”
杜子衡执笔的手,猛地一颤!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他明白了!
纪宁写的,不是鼎!
他写的,是盛世的衰亡,是王朝的背影!
那三十六宫,曾经是何等的辉煌,如今,却只剩下碧绿的青苔!
这是何等苍凉的手笔!
呼延博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纪宁没有停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魏官牵车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
“忆君清泪如铅水。”
写到这里,杜子衡已经不是震惊了。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这首诗所营造的,那悲凉绝望的意境之中。
他仿佛看到,那被魏国官吏带走的,不仅仅是一尊冰冷的铜像。
那是整个强汉的国魂啊!
那告别故国宫门的,哪里是什么汉时月?
分明是一个王朝,最后的悲鸣!
而此刻,纪宁的声音,变得愈发缥缈,愈发诡谲,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
当这七个字从纪宁口中吐出时。
“啪嗒!”
杜子衡手中的狼毫,应声而断!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恐惧!
天若有情,天亦会老!
这是何等狂悖,何等瑰丽,何等绝望的想象!
这是人力,能写出的诗句吗?
这分明是神鬼之言!
满朝文武,虽然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光是这七个字,就让他们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灵魂都在战栗!
龙椅上,皇帝猛地站了起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而呼延博,他已经彻底傻了。
他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纪宁,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
他出的题,本意是羞辱。
可纪宁却用这题目,写出了一篇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悼词!
他悼的不是鼎,是王朝,是历史,是苍天!
格局之大,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纪宁没有在意任何人的反应。
他仿佛一个梦游之人,吟出了最后一句。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诗成,全殿,死寂。
死寂过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好,好一个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承德殿,彻底沸腾了!
“千古绝唱,这才是千古绝唱啊!”
“诗圣在上,不,今日之后,我大周有两位诗圣!”
王德忠老泪纵横,他一边哭一边笑,状若疯癫。
“苍天有眼,我大周文运,当兴啊!”
所有的官员,所有的将军,此刻都忘了身份,忘了礼仪,他们只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激动与狂喜!
而在这片狂潮之中,有两个人,是静止的。
一个是呼延博,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失了魂的木偶。
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那七个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输了,输得体无完肤,输得连一丝侥幸都没有。
而另一个人,是杜子衡。
这位当朝诗圣,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断笔。
他没有去看那满朝的欢呼,也没有去看龙椅上激动的皇帝。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纪宁的面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年过古稀,名满天下的文坛泰斗,对着年仅十七岁的纪宁,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揖到底!
“老夫,杜子衡。”
“习诗六十载,自诩看尽天下文章。”
“今日,闻君一诗,方知天地之大,文海之阔。”
“老夫,不过是井底之蛙。”
杜子衡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呼延博身上。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此诗,非人力可为,乃神鬼之作!”
“此局,非胜负之分,乃云泥之别!”
“北莽国师,你还是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