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骑快马自官道疾驰入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清晨的薄雾,也叩响了这座庞大帝都沉睡的心门。
纪宁回来了。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仪仗随行,他就那么一袭素色锦袍,骑着一匹风尘仆仆的战马,身后只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赵武。
可他身上那股子从开封府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却比任何仪仗都更加令人心惊。沿途的百姓和官吏,无不远远避让,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位搅动了满城风雨的宁王府世子。
他瘦了,脸颊的线条愈发分明,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没有回宁王府,而是直接纵马,来到了宫门前。
通传,等待,繁复的宫廷礼仪之后,纪宁独自一人,走进了御书房。
暖炉烧得很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当今天子,年近四十的陛下,正伏在案上批阅奏折。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威严而不失儒雅的脸。
“纪宁,你回来了。”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着阶下的年轻人:“开封府的事,朕都听说了。做得不错。”
这句“不错”,份量极重。
“为陛下分忧,为江山社稷,是臣子本分。”纪宁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好一个臣子本分。”陛下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你这一趟,不仅稳住了灾情,还给国库赚了十万两白银,更是把黎家那样的百年世家打得元气大傷。这手段,比你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拿起一本奏折:“朕在想,宁王之位,不可久悬。你父王去得早,你身子骨又一直不好,朕甚是忧心。”
“如今看来,你已然康复,且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日,朕便下旨,由你承袭王爵。”
“至于你父亲当年在京郊的那几处皇庄赏地,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朕就先替你收回,充入国库,也算是为你积福。”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赵武若是在此,定会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阳谋。
皇帝用袭爵来夸你,再用收回赏地来敲打你。
宁王府的兵权早已上交,如今最大的依仗,便是那几处富得流油的皇庄。
一旦被收回,宁王府便成了个空架子。
这是在提醒纪宁,无论你多能干,你的富贵荣华,皆在朕的一念之间。
纪宁像是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又行了一礼。
“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哦?”陛下眉毛一挑,来了兴趣,“如何愧不敢当?”
纪宁垂下眼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那不是伪装,而是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臣,不愿袭爵。”
“什么?”陛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直了身体,龙袍上的金线在光下微微闪动,“为何?给朕一个理由。”
纪宁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燃烧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有恨,有痛,有不共戴天的决绝。
“因为柳家,因为柳如烟!”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柳如烟,她不是无心之失,她是蓄意谋杀,她害死了我的母亲!”
“陛下!”纪宁向前一步,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震殿宇。
“臣可以不要王爵,不要富贵,甚至不要这条性命,但此仇,不共戴天!”
“臣听闻,柳如烟曾救过太后,太后对其多有垂怜。若是太后要保她,要赏她,要让她柳家继续荣华富贵。那便是将我纪家满门忠烈,我母亲的在天之灵,置于何地?”
“若皇家要护着臣的杀母仇人,那这宁王之位,臣不屑于坐,这江山社稷,臣无心去看,臣宁愿就此解甲归田,做一个富家翁,守着母亲的灵位,了此残生!”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不是在请求,这是在逼宫!
他用自己的前途,用宁王府的忠心,甚至用整个纪家的未来,来赌皇帝的态度!
陛下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扶着龙案,胸口剧烈起伏。
一边是劳苦功高、手握民心的新贵,一边是名义上的母后。
他若是保了柳家,便寒了纪宁的心,寒了天下功臣的心。可若是不保,便是驳了太后的面子,落一个不孝之名。
这道题,太难了。
就在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皇帝,哀家听说,宁王世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穿凤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正是当朝太后。
陛下脸色一变,连忙迎了上去:“母后,您怎么来了?这里风大。”
太后没有理会他,一双保养得宜的凤目,径直落在了还跪在地上的纪宁身上。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追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纪宁抬起头,与她对视,不闪不避。
许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宁王妃的事,哀家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
她叹了口气,转向陛下。
“皇帝,你可知,哀家当初为何会另眼相看那个柳家的丫头?”
陛下一愣。
“并非因她救驾有功。”太后摇了摇头:“而是因为,她是纪宁的未婚妻。哀家想着,疼她一分,便是给宁王府,给你父王在天之灵,多一分体面。”
“既然,她担不起这份体面,反而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事。那哀家便不能再认这个所谓的恩人。”
“哀家欠她的是那一次救命的情分。可她柳家欠纪家的是一条人命!”
“孰轻孰重,哀家还分得清。”
太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纪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纪宁,你听着。”
“从今日起,柳家之事,皇家不会再插手半分。哀家也绝不会再见那个柳如烟。”
“哀家只有一个要求,宁王府的爵位你必须、继承。这大周的江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你母亲的仇,你自己去报。报完了,就给哀家,给陛下,给这天下万民,做一个真正的国之栋梁!”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御书房。
只留下一个决绝的,釜底抽薪的背影。
纪宁深深地,深深地叩下了头。
“臣纪宁,领旨!”
陛下看着这一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好啊!”他走下台阶,亲手将纪宁扶起:“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起来吧,朕的宁王!”
天光自御书房的雕花窗格中透入,照在纪宁的脸上。
他知道柳家最后的救命稻草,被他亲手彻底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