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很快到了,张左和杨如礼都没有回家,张左号称说想要体验生活,找了个餐厅打临工。杨如礼听说后,找到他求带,说自己也想体验体验生活。于是两个人在同一个餐厅干活,吃住都在餐厅里。到了大年三十那天,餐厅也放假了,没地方可去的两个人在冷清的街上晃荡了很久。
天擦黑时,两个人决定还是回学校去,好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小超市买了些方便面,饼干之类的小食品。不顾杨如礼的反对,张左还拿拎了一瓶酒,又买了一把螺丝刀。然后张左熟门熟路引着杨如礼来到学校的一段矮墙边,踩着路边的大石头,身手矫捷骑在墙头,又把杨如礼拽了上墙去。
杨如礼平时疏于运动,好容易爬上去,狼狈地坐在墙头上喘着粗气骂他:“你小子,你早就观察算计好的吧!”
张左没有回答,仰着脸看天。
忽然他指着天边,拿腔捏调,声情并茂:“老杨,看天边那轮皎洁皎洁雪白雪白的月亮啊!”
妈的,这个时候还说屁的月亮!杨如礼呵呵苦笑,也抬起脸来。
叶子早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如刀似戟戳向天空,在树杆之间真有一轮瘦弱的月牙儿。杨如礼满腔悲凄地看着那轮月牙,颤着嘴皮,挤出一个字:“冷……啊!!啊!!……啊!!”
后面的啊字是因为张左突如其来掉下墙去,掉下去之前,他一把拽住了杨如礼,把他也拉下墙去,害得他声音都变了形,怪叫连连。
两个人结结实摔着地上,幸亏是冬天,穿得比较多,没有伤到哪儿,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疼。张左先看了看手里,装食物的袋子还在,才舒了口长气。于是两个人,呈大字型头挨着头躺在地上,仰着脸看着灰色的天幕上零散的星斗,许久不想起身。
“还好咱们摔在墙里。”杨如礼庆幸不已。
“遗憾啊。”张左拖长了腔调。
“啊?遗憾个啥?”
“遗憾你不是个姑娘啊,你看这么惊险刺激,又是这么个白月亮,得分泌多少多巴胺?你要是个姑娘,那不就爱上了?”
“我靠!”杨如礼嫌恶地坐起身来。
张左跟着坐了起来:“哈,我感觉多巴胺分泌得太多了,差不多都要忽略性别了!唉,老杨……”他伸手拔拉着杨如礼。
“滚,滚!”杨如礼抬手欲挡,一缕棉花飘了起来,他抬着手肘就着星光细看,一百二十元买来的大衣被勾破了一个洞,漏出了里面的棉花。这一下真是肉疼,他一把推开张左的手,沉着脸不说话。
“破了?你生气了?”张左探头询问,见他不答,自言自语:“唉,不至于,不至于。哪那里就那么小器?”
“你懂个屁!”杨如礼沉着脸,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转身就走。张左急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校园里冷冷清清,陷入黑暗里。虽然春节防火禁炮,但还是零星听到不知道那里传来的鞭炮声。两个人摸回宿舍,张左拿出螺丝刀,杨如礼点燃了蜡烛给他照明。平时并不擅于此,张左捣鼓了许久,都没有把锁给撬开。杨如礼一腔子愤懑,忽然焦躁起来,推开张左,狠狠一脚,巨大的声响里木板门应声而开,张左咋舌鼓掌:“哇,老杨,历害啊!——咱可别把保安招来了!”
“怕他个球!”杨如礼恶狠狠地说。
没有人住,宿舍里停水停电。蜡烛点起来了,微弱的烛光下,张左翻出原来马毅藏在床底下的酒精灯,倒入了矿泉水开始煮方便面,两个人对着一锅热水大眼瞪小眼。这时迎接千禧年的礼花在天边燃了起来,远远地,也没有太响的声音。两个侧脸看了一会,杨如礼突然说道:“这大S市一点过年的氛围都没有,如果是在我们老家,现在鞭炮震天炸——”他滞住了,低下头,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张左拿出酒来,用牙把酒瓶咬开,给杨如礼倒了一茶杯。
杨中礼端起来,二话不说,先灌了两口。
“老杨,你别难过了,你说你想家你怎么不回去?”张左问。
杨如礼重重把杯子顿在桌子上,溅出一摊酒:“想就能回去?你说得倒轻巧。有时候你那种高高在上的同情真的很讨厌,你以为跟你一样啊?天才控命者?你体验生活,哪里懂得我这种穷人的艰难!我穷到连恋爱都不敢谈。你们说我小器,我还就是!”他举起手来,伤感地看看他手肘上的破洞:“这是我第一件新外衣!你不相信吧,我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别人穿过的!我的学费是老父亲一分一分凑出来的!我考这个学校考了三年,三年来,我老父亲顶着烈日严寒天天干农活,我忍着心啥忙也不帮,就学习!我也想控制命运呢,我控制得了吗?我考上了我才能活,我考不上这个学校我活着他妈的都不好意思!就只有死!”
他低下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再也不想忍了,他如同一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酒。
张左忽然端起酒杯来,在他的杯子上使劲碰了一下。他说:“高高在上?哈,老杨,你说我为什么不回去?你好歹还有父母吧。我在孤儿院长大,靠好心人资助才能读大学,我就没有家!我没地方回!”
杨如礼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张左。这是真的?在大家眼里,他可是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张左一口饮尽杯里的酒,再拿起瓶子来,给自己倒了一杯。
目光相对,张左咧开嘴,对他笑了一下,这一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杨如礼释然,凭空生出些优越感,他伸出手来,把住了张左的肩膀,大声道:“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明年,我们一起回我家过年!”
“那必须得杀头猪招待我啊。”张左要求道。
“行。”杨如礼豪气冲天:“那必须的。我多接点活,到明年,一定挣一头猪!”
“一起!”张左抬起杯子来,跟杨如礼一碰,两个人相似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杯酒后,杨如礼趴到窗台,对着黑沉沉的天吟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张左想把他往下拉,怕他动静太大,招来了保安。杨如礼推开他,大着舌头说道:“不会来,你忘了吗?今天过年,他不能回家,正郁闷呢。哪有心思管闲事!”说得挺对,于是张左也趴到他旁边,大声冲着空寂的校园: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杨如礼哈哈大笑:千金散尽?你有过吗?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那一夜,他们喝光了所有的酒。两个人晕晕沉沉搂在一起就此睡去。张左最后的记忆是,杨如礼捧着他的脸,一遍遍叫他的名字:“老张,老张,我杨如礼跟你说,我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我才是控命者!我才是!”
一觉醒来,杨如礼头痛欲裂,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张左正坐在晨曦里,笨拙地拿着不知道从那里找出来的针线,正在给他缝衣服上的破洞。见他醒来,张左咧着嘴对他笑了:“凑合穿啊,我也是真是尽力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奇怪的情绪抓住了杨如礼的心脏,令他眼眶都湿润了。他起身拉开自己的箱子,翻出一本绿色的厚笔记本,递到张左面前,粗声说:“千禧年快乐。”
张左有些发愣,这本笔记本他见过,听杨如礼吹嘘过,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这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送他的。他一直压在厢底都舍不得用,这会儿却翻出来,送给张左。
他没有拒绝,接过笔记本,使劲给了杨如礼一拳,笑道:“好啊,老杨,我正缺笔记本,你等着,我要把最精彩的东西写在上面。”
杨如礼耸了耸肩:“你的了,你在上面写金瓶梅都没关系!”
说起来,两个人真正意义上成为朋友,是从这个千禧年,这个笔记本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