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S市X大学心理系第一堂课。惯例是每个同学第一次课上都会简单的介绍一下自己。
张左站在讲台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帅气的脸上挂着阳光一般灿烂的笑,他完全没有一丝局促,捋一捋微曲的卷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上自己的名字:张左。然后在后面拉出一个大大的破折号——天才控命者。
他挑着眉毛说:“请大家记住这个名字,张左!以后这个名字会非常非常出名。而这个名字的主人,将会成为一个天才控命者,这个人不仅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也能控制别人的命运!”
嘘声笑声四起。张左一本正经:“考这个专业就是为了控命啊!难道你们愿意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个班的同学拍着桌子,有人起哄,有人赞同,班主任张延听得是连连皱眉。
杨如礼的眉毛皱得比班主任还要紧,他低低说道:哗众取宠!
就在张左之前,班里年齡最大的杨如礼刚刚才诚恳严谨地完成了他的自我介绍:我是杨如礼,我是寒门学子,我考了三年才考上这个专业,我来到这里非常不容易,是全村的希望。我的理想就是学好心理学的知识,打好基础,以后救已救人,回报社会。
自我介绍结束,杨如礼意料之中当上了班长。而张左却也意料之外当上了纪律委员。张延预感到张左不太会严守纪律,很有可能是个刺头。在他的经验里管理刺头的方法就是给他个官当一当,把他架高了,他有可能就乖乖就范。
但很快,张延的打算落空了。张左兴高采烈地接受了纪律委员的差事,立刻就用这个职位来给自己谋福利。他给同宿舍的男生定规矩:上课迟到只要三根烟就可以不记名;缺席,可以购买代点名业务,价格稍微贵一点,一顿晚餐。以上种种,如果承诺愿意提互助行为,都可以免费。所谓互助行为,就是彼此帮助。比如代点名,今天你没去上课,老师点名,有人低着头捂着嘴为你答了声到,改天你也得为别人答回去。为此,张左很快还成立了一个互助小组,但凡有需要,小组内就有服务。
很快,互助小组就风生水起,班里一多半的男生都加入了小组。杨如礼拒绝加入互助小组,来大学不就是要好好学习的吗?混水摸鱼,那还来上大学干什么?张左的所作所为,不就是拉帮结伙吗?他对此十分不齿,不愿与其为伍。
他不愿同流合污,偏偏张左却无视他的反应,时不时就来示一下好。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令杨如礼对张左的反感到达了顶点。
那天是晚自习课,杨如礼趴在桌子上很认真地写一个东西。他写得十分入神,咬牙、皱眉、微笑、叹气。张左就坐在他的侧边,很快就被他的神态吸引了,到底是写个什么才是这样的投入感?必须是情书吧?看不出来,一本正经的杨如礼也会动情?
忍不住好奇,张左悄悄凑过头来看,他一看,引得他的死党马毅探头来看。这一看,这两个人就憋不住哈哈大笑。马毅一把抽走杨如礼正写着的东西,大叫道:“哈哈哈哈,来,来,奇文共赏啊!”
杨如礼不及阻止,马毅已经拿着那张纸冲上讲台,大声念道:“杨如礼二十年人生规划。一、大学四年,不谈恋爱,不乱花钱,把时间用在学习上。入党,进入学生会,争取当学生会干部,争取就业优势。交五十个有质量的朋友,为自己建立人际关系圈——哈哈哈哈,可以啊,老杨!五十个有质量的朋友,我算不算一个呀?二、毕业时争取留校,不能留校,也务必留S市。三、毕业后先成家后立业,一年内相亲找女朋友,两年内成家,三年内生孩子——男孩最佳,哈哈哈哈,老杨,看不出来,你还重男轻女嘛……”他笑得前仰后合,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笑。张左一边把马毅往讲台下拉,一边自己也忍不住笑。
哄笑声里,杨如礼突然拿起玻璃水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片寂静中,他铁青着脸,站直身来:“很好笑是吧?你们有什么资格笑我?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可以嘲笑别人了?”
他走到马毅旁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里。
“对不起,老杨。”张左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杨如礼猛地一下甩开了他的手:“对不起?别他妈虚伪了!你一门心思就等着看我笑话,说个屁的对不起!”
他转身出了教室。偌大校园里灯影幢幢。杨如礼一个人在路上走着,预计后面没有人跟着,他停在一颗桂花树的暗影里。喘着粗气,一拳砸在桂花树上,再也忍不住,吞声地哭泣起来。
桂花谢了,可是他的鼻尖却萦绕着桂花的香味,那是家里后院里的桂花树吧?八月底,桂花开得正盛,坐在树下,父亲抖着苍老起皮的手,一分一毛地数着手里的钱,这一百五,是大舅家凑的,卖了家里的鸡;那一百二,是隔壁王姨家借的,你妈承诺说二个月之内一定还,还有这八十,是父亲我一分一分攒的,你妈都不知道——父亲的眼角溢出混浊的眼泪:儿啊,考了三年好容易考出去,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回来,千万别回来,以后最好把我们都接出去,这土里刨食的日子,我们也过够了,我们就都指着你了……父亲疲惫地叹息着,而在父亲的身后,是家乡绵延的大山,一山接着一山,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天才控命者?哼,你都没吃过命运的苦,叫嚣什么控命?你知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光是活着就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要说控命?你哪有我急迫真诚?
暗夜里,泪满满面的杨如礼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第二天,杨如礼找到班主任,把互助小组的存在捅了出去。张延大怒,立刻撤了张左纪律委员的职务。然而,为时已晚,并不需要张左是纪律委员,这个互助小组仍然有序运行。班里的同学都以参加互助小组为荣,到后来,更是突破了班级的局限,发展到外班也有同学加入,为的是大课、公选课也能彼此帮助。最后服务内容大大拓宽,不再局限于缺席代答,还有作业代做,情书代写。而小组里的灵魂人物张左写诗煽情超级厉害,传说只要交情到位,他就能帮你代写情诗,保证不少于五个比喻、六个排比、三个夸张、四个起兴。能哄得中文系的女生都流下热泪。
张延气得把张左叫来一通怒骂:“你以为你是谁?教父啊?你是打算整个黑社会组织出来吗?”
张左侧着脸想了想,表情惶恐:“老师,我看过这个电影!你这个说法夸张了。其实我的出发点很简单,就是同学们互相帮助。大家出外在外,谁还没有个急的时候,你看上一次刘小云生病……”
张延:“张左同学,注意重点!”
张左一脸的求知欲:“好的,老师。重点是什么呢?”
张延张着嘴,愣了半晌:“重点就是你给我把那个什么互助小助给我解散了!”
张左伤心地:“老师,从我被撤职的那天起,这个小组就跟我无关了呀。如果还有,那肯定不是我组织的,我一介平民,那里会有这个能力。”
张延瞪着张左,气得说不出话,却拿面前这个家伙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这个小组真还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评心而论,这个小组甚至口碑还不错,同学生个病,需要照顾什么的,在组里一说,都能解决。
————————————
S市的冬天挺冷的。冬天快来的时候,杨如礼整理了箱子里几件又旧又薄的单衣,决定买一件外衣。
校门口的小店他去看了一次,看中一件厚长的棉服。他摸着衣服问老板多少钱,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竖起三根指头比了个价:300。杨如礼嗫嚅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还了个价:……100……,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朝着门外一努:走!
杨如礼垂头丧气出了店门,捂着口袋正感叹英雄为二斗米折腰,迎面撞见了张左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自从互助小组被捅到老师那里,杨如礼在班上几乎是被孤立了。甚至有男生宣布以后任何情况都不会帮杨如礼。当然杨如礼也不在乎。他不需要他们帮,尤其不需要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张左帮助。
杨如礼没有理会张左,他快速向前走,不想让自己的狼狽落到张左的眼里。奈何张左一直跟着他,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
最后,杨如礼忍不住停下来了,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张左笑嘻嘻走上前来:“我想帮你。”
“帮我?”
“我帮你把那件衣服买下来。”
“屁!”
“只用一百块。”
“得了吧,吹牛也不打草稿。”杨如礼翻了个白眼。
“我要买下来,你怎么说?”
“不怎么说!有本事你先买下来!”杨如礼怼道,怒冲冲转身走了。
谁料过了一个星期。杨如礼正躺在床上背英语单词。张左进来了,一下子把那件厚长的外衣扔到了杨如礼的床上。
“老杨,我买下来了。”他笑嘻嘻,一脸得意,后面跟着马毅和另一个男生刘成,也都笑嘻嘻。
杨如礼瞪着张左:“真的?”
张左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一百二……”看着杨如礼质疑的表情,他赌起咒来:“小狗骗你,真是一百二,老板给我们看进帐单了,这是进价!”
那天老板的状态杨如礼是看在眼里的,那不容商量的决然,怎么可能?他还是不敢置信:“你怎么做到的?”
张左没出声,故作谦虚地拍了拍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旁边的男生捧哏:“老杨,你不知道了吧,这就是互助小组的意义。”
杨如礼把衣服往外一推:“不说快走!带着你们的衣服!”
“说!我说还不行吗……”张左凑近来,洋洋得意,:“咱们好歹是学心理学的嘛,清醒催眠听说过吧,对!精神控制……”
原来,张左找了互助小组里的同学。轮番去骚扰服装店的老板。
第一天,先去两个女同学,在店里假装要给男朋友买衣服,两个人在店里一通挑选,一个女生忽然拉着另一个女生,指着那件长衣服扑地一笑:“天啊,这个颜色我也服了,哈,屎黄屎黄”。另一个女生也笑了:“款式也是,我爸也有一件?除了颜色一模一样!现在还有这么土的衣服!”老板不高兴了,说,这可是今年的新款。女生们吃吃笑个不停,也不反驳。
第二天,停一天,避免痕迹过重,引发老板的警觉。
第三天,去一个男生,在店里摸了一圈衣服,问了一通价格,最后,似是无意间看到那件衣服,问价格,老板说三百。这个男生惊得瞪大了眼睛,象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然后从鼻子里笑一声再不说什么。老板沉不住气了,说:你也还个价啊。有喊有还才是买卖。男生撇撇嘴:问题是你这也喊得太离谱了,我不敢还价。老板说:来,你还一个,我还能骂你?男生看了看衣服,一脸嫌弃:这款式,这颜色,八十我都嫌贵!老板气得张嘴欲骂,到底还是忍住了,悻悻地说:这进价都不够。男生说:那老板,你这个眼光,呃……
第四天,第五天。
第六天,再去一个男生。一样是各种衣服看一遍,假装无意顺带问了那一件衣服。这次老板主动说:这件价格便宜一些。男生摇摇头,这一件?颜色也太难看了,质量也一般。竟然嫌弃到连价格都懒得问。
第七天,张左、马毅、刘成三个人一起去了。张左才多看了一眼那件衣服,老板就主动推荐说:这件便宜。张左摇摇头,嫌弃一番。另一个男生问老板:到底有多便宜?老板说:进价!一百二!不信你们看我的进货单。老板拿出了进货单,三个人勉为其难地探头看着,张左还在嫌弃地摇头,试图把价格讲到一百,马毅赶快付了钱,连包装袋都没要,抱着衣服往外走,一出了门,三个人狂呼乱叫起来,你推我搡兴奋地跑开,丢下老板在后面茫然不解。
————————————
张左讲得很兴奋,马毅抱怨说:你那个演技,真的太过了!我说你怎么老给自己加戏?人老板都给我们看进货单了,你还在那儿拼命摇头,差点没把事搞砸!
刘成笑得打跌:“得了吧马毅,你还好意思说张左,说好的勉为其难,你的那个表情跟便秘一样!老板居然没看出来,也真是奇迹!”
三个人彼此打趣调笑,杨如礼心里五味杂陈。
“你们怎么知道这几天就没有人去问过这件衣服?怎么知道老板就不会把这件衣服卖出去?”他冷不丁问道。
张左点了点头:“确实,任何事情都有风险。精神控制也是控制,是控制就会有变量。你刚才的疑问就是变量,如果真的发生,那就是失控喽——但是,”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憋笑:“但我评估过,变量很小,因为——说实话,你的品味真的很差,这件衣服就是很丑!尤其是这颜色!屎黄!”
三个人狂笑起来。杨如礼狠狠地瞪着他们,终于,绷不住了也笑了。张左一把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亲呢地给了他一拳。
至此杨如礼也进了互助小组,跟张左走近了。
说句功利的话,如果他的人生计划是大学要交五十个有潜力的朋友的话,他评估过,张左必须放在头一个。这小子,未来必定是个人物。
在他那里,心理学不再是飘浮在云端之上的理论,竟然可以这么接地气实用!他给杨如礼打开了全新的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