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的大笔记本是绿色的,因为使用时间太久,颜色深浅都有些不一样,浅的地方如春日初绽的新绿;深的地方象是茶烟氤氲后的苔痕。
唐筠有很长时间把它放到柜顶上,没有勇气打开它。这厚厚的本子,就好象是潘多拉的魔盒。不打开它,世事安稳,还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旦打开,就意味着要接过张左没说出口的期待和托付。
记得第一次认真的打开这个本子是唐筠在柳云清那里做了咨询之后。
她在柳云清那里把对张左的愤怒抱怨做了透彻的表达,也把自己的恐惧和无助说了出来。在眼泪与倾诉中,愤怒怨恨渐渐平复,而张左带着微笑的形象慢慢浮现在脑海里。他温和地看着唐筠,隔着生死,隔着时空,轻声地对唐筠说着:对不起——他是该说对不起的!这样就把这沉沉的重担压在唐筠身上。可是,唐筠也清楚,张左之所以选择了她,是因为她本已卷入其中,这也是她必须面对的功课。她若想真的得到救赎,就必须挑着这沉沉的重担走下去。
台灯下, 唐筠把笔记本捧在手心,轻轻地摩挲着封皮,似乎是想要去感受张左写下它时的心情。
深深地吸了口气,唐筠打开了笔记本的扉页。触目就是一行字:
千禧年赠天才控命者张左兄惠存
兄:杨如礼
天才控命者?这是张左的自我定位,还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而落款让唐筠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这本陪伴了张左差不多半个人生历程的本子竟然是杨如礼送的?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么纠结情仇?她急切地翻开本子,想要一探究竟。
绿色的大本子基本已经写满。横跨了张左整个青春时代一直写到现在。张左的笔迹如其人,狂放不羁,许多时候需要连猜带蒙,结合前后才知道他在写什么。笔记大部份的内容都是他在心理学方面心得体会,是他毕生之所学所得。经常也会配着自己随意画的奇怪莫名的图,偶而也会出现生活记录,一句两句,随意记录着当时的心情。
字里行间,张左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除了惊人的专业聪慧,他更象是一个随性不羁于常态的顽童。人生于他好比游乐场,他来人世间一次,玩得酣畅淋漓。
在本子用到大约五六页的时候,在一堆心得体会里,张左忽然写了句:终于明白饱读诗书的意思了——吃饱了才能读书。老杨说饥饿能让脑供血更足,我说屁!——这么看起来,张左当时的经济状态并不好啊。而老杨应该就是杨如礼,两个人关系看起来很近。年少正轻狂,唐筠不由得怔怔怀想年轻时的张左和杨如礼该是何种模样?
本子用到十来页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日期:2000年3月10日。整整一面,张左只大大写了三个字:陈意涵。在这三个字的下面,张左画了一个晕的表情:两眼冒着金星,吐着舌头。不需要懂得释画,唐筠也猜得出,张左这是爱上了一个让自己发晕的女孩。——结果怎样呢?好奇的唐筠翻遍了整个笔记本,再也没有见过陈意涵的名字,
在笔记五十多页的时候。有一页很特别,整页沾满了不规则血渍,象是溅上去的。触目惊心的血渍中写有一个日期:2002年8月8日。用笔描了又描,不知何意……能确定的是情绪激烈,有一两处,笔尖划破了纸张,可以想见当时的用力……按时间推算,这个时间,张左刚好还在读大学,刚好面临毕业,到底发生了什么?令到张左这样的人,也会这么情绪失态失控?
唐筠摸不着头脑,继续翻下去,仍然是各种心理学的知识及心得体会。一直翻到笔记的中间部份,终于出现了一句明显有所指的话:心理学不是用来作恶,而是用来从善的!放马过来,老同学,我正式跟你宣战!这句话下面还用着重线加了横线。
唐筠心跳加速,这个老同学,指的是杨如礼吗?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有日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按笔记本的进度,明显并不是最近才写的,很有可能是大学毕业之后工作期间写的,可是那时杨如礼不是已经回K城了吗?看起来和杨如礼宣战是张左很早以前的决定了?那么这次张左的跳楼是对战失败的结果吗?
笔记翻到最后,终于又出现了日期,2021年8月2日。那天晚上,他给唐筠最后做了一次咨询。在这个日期之下,张左写下了一首诗,正是他写在唐筠画的月光女神的后面的那首:
在那些无眠又深沉的夜里
你总是看向窗外 若有所待
谁会来呢? 窗外没有别人
窗玻璃里倒映的人像 是你自己
这首诗是他的绝笔,在这首诗的旁边,画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像,一男一女,明显是一对情侣,而在这之后,笔记本上再也没有出现一个字。
这样的一本珍贵鲜活又立体的笔记,张左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它交付给了自己!可想其中沉甸甸的信任和期待!
唐筠合上笔记本。怔仲地凝视着窗外的霓虹。恍惚间,张左就坐在窗外霓虹深处,隔着窗玻璃对她含义莫名的微笑着。
“天才控命者?老师,你控制住命运了吗?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怎么办?”唐筠喃喃地问出了声。
没有回答。张左的影像消失了,在窗玻璃上倒映着的是女孩茫然而模糊的脸。没有别人啊,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