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心结就这么解开了？”听到这里，勒昆不免动容。他想起了张左对自己说的话：回去。改变不了事情，那就去改变事情对你的意义。当你在事情里看到真相，得到了成长，你就与过去和解了。
唐筠拭去眼角的泪，轻轻地点点头：“我释怀了很多吧。张左为我做的催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救赎。他让我看到的是心理学真正的意义：窗外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只要愿意任何时候都有改变的可能性，我们都有机会成为更好的自己。就如同他写在画像背后的那首诗。”
她深深吸了口气：“正因为看过真正的心理救赎，我才懂得杨如礼的可怕……他用的方式手段看起来和张左极为相似，但内容却大相径庭。他不是救赎，是控制！张左希望你可以活出最好的自己，而杨如礼一心只想你臣服于他，按他的需要来塑造你！”
勒昆无言，一些和杨如礼曾经的过往浮上脑海，他点了点头：“我了解。来，你继续。”
“现在，你谅解自己了吗？”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又一次响起。一切都消失了，唐筠看到面前坐着的是含笑的张左，目光里满满都是了解与欣赏。
“谢谢你，老师。”唐筠满心感激。
“你要谢谢勇敢的自己。”张左回应。
突然，时间破碎，惊呼声中，空间再一次扭曲，在漫天的雾气里，悬崖之下她和张左头朝下急速地下坠着，他的脸离她那么近那么近，几乎就在她的对面，她努力伸出手，却无法碰触。
而那穿越雾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絮絮如同风语：“救他，救他。你可以的，相信我，信我，信我！”
对面张左的脸变了，变成了杜可。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张脸又变成了小娴。接着，刘畅、勒昆、甚至是话都没跟她讲过几句的张洁……在没有尽头的下坠里，他们轮番看着她，哀伤地恳求着：“救我，救我……”，而最后，又是张左的脸，在下坠中，他看牢了唐筠，眼里闪烁着坚定决然的光，风语嘈杂里他无比清晰说道：“当你醒来时，你会带着无尽勇气，你将拥有更多的力量，你会勇敢去面对一切问题！现在我数到3，你就会醒来。1、2、3！”
尖牙坚硬地戳着她的手心，她握紧了牙齿，挣扎着大叫一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依然如故，台灯下，张左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喝着一杯咖啡，神情笃定闲适。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递过一杯热水。
唐筠仍然还在恍惚中。刚刚的催眠，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李春波的一场对话，终于让她从李春波的困扰中有所解脱，可是后面看见张左，杜可那些人的脸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催眠中他们不断的向她呼救？
“张老师，我刚才在梦里看到了你。不止你，还有……”唐筠迟疑着说道。
“还有谁？”张左挑着眉，很感兴趣的样子。
“还有杜可、叶小娴、勒昆、还有刘畅、张洁……都在往下掉，一边往下掉，一边对我喊，让我救……”唐筠回忆着，这时她猛然反应过来，这都是今天他们一个小组的成员。
“为什么我会看到你们？”她直视着张左。
张左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梦境啊。”看着唐筠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你刚才真的睡着了——你知道催眠是在恍惚状态下进行的，你有觉知，有意识，还可以跟我交流。刚才在你痛哭失声之后，我就结束了我的引导。你可能是太累了，所以你完全睡着了。”
唐筠呆呆地听着，有些迷糊。
“我好奇你看到我们怎么啦？”张左饶有兴致。
“你们都从悬崖上往下掉，你们对我说，让我救你们。”唐筠直愣愣地说道。
“这可真有意思……”张左若有所思：“你所提到了五个人，在你之前都曾来过这里，他们带来了五张画，向我求助——他们都带着困扰而来，或许是他们的气场还留在这个房间里，被你觉知到了……”
这个解释很玄乎，唐筠一时不可置信。
“刚才我们讨论过他们的困境，很有可能这激发了你想要帮他们的欲望，毕竟你是女神嘛，本能总想要帮助别人。”张左开了个玩笑。
唐筠配合着他苦笑了一下，但笑容稍纵即逝，这实在也没什么可笑的。
眼看时间快到十点，唐筠准备要告辞。
“你的那两幅画我好好再看看，这五张画你带回去，你好好看看，看看我们谁能有新见解。”张左把五张画递给了唐筠，顺手又递给了她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来，夹在这里面好带——笔记本也送你了，这里面的内容值得你好好看一看。”
唐筠信手一翻，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张左这些年心理研究方面的心得。张左耸了耸肩，调侃到：“对，这可是我平生所学，绝对的武功秘籍——我不是要收你做学生吗？”
告别时，唐筠走到门口，张左笑道： “有机会的话，替我向我的老同学杨如礼问个好。”
这提醒了唐筠，她猛然想到一件事，她回过头来问张左：“张老师，您还记得你们大学同会聚会是什么时候吗？”
“这我还真记得。当时世界卫生组织的心理健康大会就在S市，在我任职的大学举办，连开三天。你的老师杨如礼专门从K城赶来参加。我们同学聚会为了将就他的时间，专门选择了大会的最后一天来聚。我印象很深——7月17，18，19三天。对，没错，我们同学聚会是7月19号聚的。”张左说道。
耳边一个大雷，唐筠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张左还在跟她说话，他一手摁在胸口，诚恳地看着她，另一手指着她，略微有些夸张地对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他要说对不起？她神思恍惚地往外走，记不得是怎么跟张左告别的，又是怎么踉跄着走到停车场，爬上自己的车。
她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者说她完全不敢深入思考，怎么会？李春波跳楼是7月21日，7月19日杨如礼就已经问过张左，张左就已经给了他明确的回答，那时他就知道李春波很可能会自杀！为什么他不提醒自己？唐筠不敢再想下去！
她颤抖着趴在方向盘上，却发现自己竟然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在喉头挤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呜咽。
就好象是为了回应她的悲伤，突然一瞬间，所有的灯光都熄灭，整个城市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唐筠终于讲完了。她和勒昆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夜晚天气转凉，也许因为情绪激动，她的肩膀轻轻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勒昆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肩上。
“所以你才怀疑杨如礼。”
“不是怀疑，是确定。至少李春波的死他逃不开责任。他早就知道李春波要自杀，可是他却没有提醒我。在李春波自杀的当晚，他又阻止我报警，耽误了最佳的求助时机，而刚刚，他更是要借着催眠让我放弃，让我不要再介入——”想起，刚才催眠中杨如礼所描述的小屋子，唐筠仍然心有余悸，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张左会自杀！这其中有问题！”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有点明白，张左为什么发邀请函给我了。”
勒昆拿出一张纸，写下了李春波的名字：“我处理过这个人跳楼的案子。”他闷闷地说。
唐筠惊讶地看着他。
“时间是2014年7月下旬，跟你说的时间吻合。我记得有个人从世纪金源的高楼上跳下来，当时就死了。接到报警后，我和同事一起去处理的。他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资料，做了指纹比对才确定了他的身份。他好象是有一个哥哥，在他跳楼之前也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行动不便的老父亲——时间过去太久，我不太记得清。最后结论是排除他杀，定性为自杀——具体的信息，我会再去找找以前的同事核对核对。我其实想说的是他尸检的结果。他的胃里残留着致幻菌种野生菌，肝肾受损，有神经性中毒的迹象——跟张左一样。”
唐筠猛地抬起头来，她瞪视着勒昆，热泪奔涌出眼眶，她惊骇地捂住自己的嘴，竭力地忍耐着，好让自己不要号啕。
这段时间以来，唐筠过得极其不容易。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苦思索：张左跳楼前有意无意漏给她关于杨如礼的信息，临跳前的一指，贴在白板上的两张画，送给她的笔记本、夹在笔记本里的五张画……。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慢慢答案渐渐清晰：她被张左选中了，张左希望她可以去完成真相的揭秘。
她犹豫挣扎，甚至责怪过张左。人性之中，自私恐惧逃避，难道不是常态吗？直到今天，杨如礼突然发难，终于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你到底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你当然可以缩进那一间小屋子里，彻底躺平，偏安一隅，自成一统。但也许你也可以有另外的活法：勇敢的真实的去面对，去自我救赎！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你知道张左为什么要把那两幅画贴在白板上吗？”唐筠低声问勒昆。
勒昆了解地凝视着她，他知道她有自己的答案。
果然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句：“一幅是李春波的画，跟杨如礼有关！一幅月光女神，跟我有关！张左——张左就是要告诉我，负起责来，找到真相！这才是我的救赎！李春波也好，张左也好，我不允许他们这么不明不白地跳下去！”
“这是你在催眠中看到的人。”勒昆在李春波的名字后又写下六个人的名字：唐筠、勒昆、张洁、叶小娴、刘畅、杜可。
“这六个人正好是我们小组的成员。这六个人包括课程的组织者杜可都收到了邀请函，这六个人都被承诺张左亲自做的免费的个案。——张左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筠仔细地倾听着。
“只有一种可能，张左就是想要这六个人来，而且我们六个人被安排在一起！”勒昆思索着：“张左就是故意的，他不仅想要这六个人来，还想要这六个人能认识，建立联结！”
勒昆用笔来，把纸上六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这六个人一定要有一些共性！”
“这六个人都需要帮助，需要救赎。”唐筠思索着：“我们都是因为各自不能解开的结来参加课程。”
“需要帮助？这是什么共性？”勒昆苦笑道。
唐筠并没有马上回答。她拿起了面前写了六个人名字的纸，仔细地看着。
“这六个人包括我在内，都去找张左做了个案，但是我们的问题都不是一次咨询能解决的，他给了我承诺，我猜他也给了他们承诺。然后他要收我做学生，把自己记录了多年意象对话心得的笔记给了我。最后他把除了我之外的五幅画给了我，还让我好好看看……”
“托付？”勒昆挑着眉。
“对，托付，他是希望我可以从这五幅画入手，去帮助这五个人？”唐筠迟疑道。
勒昆苦笑：“月光女神啊！你还真是！那我的画也在你手里，你也要来帮我吗？”
唐筠没有笑，她正视着勒昆：“是啊，我想帮你。”
勒昆脸上浮现出调侃的笑容，有一瞬间，他很想开两句玩笑。然而，唐筠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的看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猛然间他想起起张左的那一句看似玩笑的话：“你们都在同一个城市，没准以后你也可以找她解决一下妹妹的问题呢！”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唐筠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包括你我，现在这六个人都被命运拴在了一起。帮别人，就是帮自己。我在想，或许我们都解开心结的时候，真相就会水落石出？我们自己也就能得到救赎。”唐筠的声音温柔却坚定，咖啡店的光隔着玻璃照在她的脸上，令她眉宇间有一种迷人的坚韧。勒昆凝视着她，如被催眠，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