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救他!
雁北2022-04-09 09:345,254

  “这是你的画,你想说说吗?”张左拿起了唐筠的自画像:月光女神。

  在茶几上,放着张左的教学用纸,李春波的自画像放在最上面,唐筠吸了吸鼻子,指了指李春波的自画像:“老师,我想先从那张画开始。那张画是我带进来的。”

  “老师,画画的人叫李春波。您说得很对,这是一幅遗像。画了这幅画后不久,他就跳楼了。”唐筠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她极力的控制自己情绪,让自己可以平静叙述。

  “我今天在课上看到这张画时很惊讶,因为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张左沉思着说:“我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应该是几年前了,当时我们大学同学聚会,有一个同学在手机上给我看过,我当时就对他说过画主有强烈的自杀可能性。”

  唐筠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释然了。心理学圈子并不大,杨如礼和张左是大学同学也实属正常,自已曾经用手机发这幅画给杨如礼,李春波死后,杨如礼向擅长释画的张左去求证,也是很正常的事。

  “您说的同学是杨如礼吗?”唐筠问道。

  “对,你认识?”这次轮到张左惊讶了。

  “我曾经在心灯咨询中心工作过,杨如礼老师是我的主任,也是我的督导。画主是我的来访者——我的第一个来访者。那时我刚刚毕业,没有任何经验。他画了这幅画留我的桌子上,我却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不想活了。”唐筠咬着唇说道。

  张左有些惊讶:“杨如礼是你的督导?在幅画里来访有明显的抑郁倾向,这不需要专门学习,一眼就能看出来。相必这个咨询很有难度,他为什么会安排一个没有经验的咨询师来接待?咨询过程中,杨如礼没有督导你吗?”

  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委屈,唐筠咬着唇,呜咽着哭出声来。

  张左并不着急,静静的听着她哭,只是从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塞到她手里。

  唐筠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她用纸擦了擦鼻子,说道:“这个来访者是杨老师给我安排的,本来他答应全程督导支持——但是他太忙了,我把画发给他,他正在外地出差,没有回复我。李春波跳楼以后,我本来打算报案,可是杨老师反对……我屈服了,我也很害怕…… ”

  “杨如礼……你的督导,我的老同学啊……”张左叹息着,在他的脸上掠过一缕讥诮的笑容。见唐筠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他点点了头,说道:“我理解,你是不想连累心灯咨询中心和你的杨老师。”

  唐筠的眼泪再一次滚落了下来。

  张左拿起了另一张画,正是那一张月光女神。他把两张画并排着一起放到了桌上。

  “因此,这一张是后果吗?”他轻轻地点着月光女神。

  忧郁、悲伤、隐藏伤痕甚至美化伤痕,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却无从说起。想要拯救别人,却无力自救。

  唐筠点了点头:“是的,老师,我当时出现了明显的抑郁症状,我不得不辞职离开了心灯,从此再也不敢接咨询……我现在是一名小学的语文老师……”

  “哦,还有什么其他的影响吗?”

  “老师,你说不会有男人爱上我。你说对了。我来上这个课程前,刚跟相处了三年男朋友分手,他说我冷冰冰,难以靠近。所以他爱上了一个才认识一个月的小野猫。”说到这里,唐筠脸上浮现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但笑容甫一闪现,一颗晶莹的眼泪就从她眼里滚了下来:“在他之前,我还处过两个男朋友,结果大同小异,他们都是还跟我好着,就爱上了别人。”

  “哦……听上去是挺惨的。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倒苦水吗?你有什么想法吗?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张左坐在光晕里,整个身体后靠,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脸上有一种不以为意的神情。

  张左的态度让唐筠有些发愣。或许吧,这些苦难对自己来说是不得了的苦难,但对他来讲,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吧?

  “时间有限,除了听故事,我更想知道你想怎么样?比如说,你还想做一个能帮助别人的心理咨询师吗?”张左摸着自己的下巴,含义很深的看着唐筠。

  唐筠没有马上说话,万千情绪在心内奔涌,终于,她抬起头来:“是的,老师,我想做咨询师,这是我的梦想——但我不敢,这八年,我不间断的学习各种心理学课程,可是不管怎么学我都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好——”

  “你只用告诉我想还是不想?”张左打断了她。

  唐筠决然地:“想!老师,我想重新做咨询师!呃——我还想学习经营亲密关系,找到真爱。”

  张左来了兴致,他坐直了身子,身体前倾:“你做好准备了?我的意思是你都已经逃避了八年了。”

  唐筠重重点头:“是。我非常非常热爱这个职业,我只是没办法战胜内心的恐惧。老师,我下决心了,我要勇敢面对,这一次我不逃了!”

  “很好,很好。”张左赞赏地点着头:“回到咨询师岗位,寻找真爱,在我看来,这两个要求是一回事。你解开了当下的结,找到自己的卡点,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模式,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他抬起手来,轻轻点着自己的大脑:“思维模式,重要的是这个,你明白吗?”

  半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跟随着张左的声音,唐筠已渐渐进入放松状态。

  “很好,你已经很放松了……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有一个巨大的氢气球带着你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现在你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你看到了吗?”

  木制的门,上面可能还有尖锐的木刺。天暗下来,周围环绕着湿冷的雾气。站立在门前,唐筠止不住轻轻颤抖。

  “推开它。”张左命令道。

  “不…… 我不敢……”恍惚中的唐筠声音变得更加幼嫩,象一个恐惧而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别怕,我在……当我数到五,你就会推开它,一……二……三……”张左观察着唐筠的神情,仔细评估着她的耐受度。她身体轻颤,眉毛紧蹙,似乎是在挣扎。

  “四……五!推开!”张左沉声命令道。

  唐筠低呼一声,猛地推开了木门。

  “你看到了什么?”张左的声音响起。

  门后仍然是大团的雾气,一条青石板路一直伸到雾气里。

  “一条路,好多雾……”

  “向前走,别怕,我在。”张左的声音稳定地陪伴着。

  唐筠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穿过湿冷灰色的雾气……然后,在雾气氤氲中,她看到一个背影,那是在她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背影。孑然的、寂寞的、无助的站在她前面。

  她颤抖着走过去,可还未等到她走近。这个背影忽然向前走去。

  烟雾散开,她这才看清,这是一个高台,底下缭绕着深深的云层,竟说不清有多高。

  她挣扎着追了过去,这个背影在高台的边缘站定了。

  “你看到了什么?”张左的声音在问。

  “他要跳……李春波……他要跳!”

  “拦住他,跟你说话!把以前没能跟他说的话说出来!快!”张左再次下令。

  唐筠张开了口,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她只能努力地向李春波伸出挽留的手,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突然,凭空落下铁栅栏,唐筠发现自己被关在了笼子里!她拼命地摇动着铁栅栏,铁栅栏却一动不动,而就在她眼前,李春波向前一扑,如同一只大鸟跳了下去。

  “啊!”唐筠在梦境中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嘶鸣,张左仔细地看着唐筠的表情,她的眼珠在眼皮之下快速地动着,额头上泌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他当机力断:“好,现在我数到五,你就会醒来!1、2、3、4、5!”

  唐筠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救不了他。就连在梦里都救不了!”唐筠呜咽着哭道。

  “你想救他吗?”

  “想。”

  “真的吗?是真的想救?”张左冷峻的语气令唐筠抬起头来,惶恐地看向他。怎么会不想救?否则这四年的痛苦纠结又怎么解释?可是她明白张左不会无缘无故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不去救;去救了但救不了,你选那一个?”

  唐筠茫然。

  “不去救他,你还可以装傻。告诉自己说我是个平庸的人,告诉自己说我也无能为力。反正人只要想为自己找借口,何愁没理由?当然你事后会沮丧,会难过,但那又怎么样?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纠结的活着?”张左的表情格外地郑重严肃:“去救他,意味着你需要冒险,你要去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人交织在一起,你会承担他的悲欢喜乐,会跟他同呼吸,共进退。他好与不好,都会影响到你,最现实的是也许你努了力,你还是救不了他。那么你的付出就会白费,你会深深地怀疑自己的能力和自我价值!所以——”张左紧盯着她:“你到底要不要去救?”

  唐筠吃惊地听着,她有些恍惚,难道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她也曾萌生过不去救的想法?否则为什么杨如礼怎能这么顺利地说服自己?

  “难道我就没有可能帮助到他吗?”她直愣愣地问出了声。

  “当然有。没有什么比帮助一个人的生命从枯萎到盛开更有幸福感的了。”张左耸了耸肩。“如果你可以帮助一个生命,真正受益的人是你,那样你会自我成长,成为更好的人,完成你的使命——”

  “使命?”

  “为人不易。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都有使命。”

  不觉中,唐筠收了眼泪。她怔怔地看着张左,张左神情端肃,有光在他的眼睛里熠熠。一些严肃而温暖的情感自她的心底升起。她被感染了。

  张左忽然抬起手来看了看时间。

  “时间不多了,救还是不救?”

  “救!”唐筠冲口而出。

  她和张左都同时松了口气。

  “现在我们需要一件对你来说比较重要的器物。”张左一边准备着催眠所用的蜡烛一边说道。

  唐筠毫不犹豫取下了脖子上的牙齿项链握在手里。再没有比这条项链更合适的了,最早它的主人是李春波,后来唐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张左把自己的手合在唐筠的手上,和她一起用力摁住牙齿项链,尖锐的牙齿戳在唐筠的手心,让她有隐约的痛感。

  “闭上眼睛,深呼吸,把注意力放在你的手心里,这是一枚对你非常重要的器物,去感受它的形状,温度……去和它建立链接,从现在起,它会被赋予更为重要的意义,在催眠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你碰触到它,你就会汲取到勇气。当你碰触到它,你就会意识到我会跟你在一起,陪你一起面对。当你碰触到它,你就会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强有力的支持……”张左的声音笃定,他手心的温度也很温暖,唐筠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牙齿,而同时,她的意识也开始慢慢恍惚。

  “你开始放松了……你不太用力,你只需要相信我,跟随我……任何时候都信任我……现在你越来越放松了,现在,在你面前出现了那道门……相信我,你只需要相信我……”

  唐筠恍惚中推开了门,又走到了那条弥漫烟雾的小路上,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背影,那个背影站定在高台上,而铁栅栏再一次落了下来,困住了唐筠。

  “你看到笼子上的锁了吗?钥匙就在你的手心里。”张左的声音笃定地响起。

  梦境中的唐筠抬起手心,果然自己手心里有一把钥匙,冰凉的带着铁的触感。

  “打开门!”张左命令道。

  唐筠心脏快要跳出来,她颤抖着手,抖抖索索地终于打开了铁门。

  李春波还站在那里,唐筠赶了过去,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李春波转过脸来,看到她,微微笑了。

  “不要跳!”唐筠悲伤地哀求道。

  李春波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讥诮:“为什么?”

  唐筠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简单的一问,却问得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面对一个完全不想活下去的人,能跟他说点什么好?

  “这个世界很美好。”她下意识地说着,那正是四年前她劝慰李春波时的说辞。

  李春波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他揶揄地看向唐筠:“有多美好?你确定死后的世界不美好?再怎么不美好,还能差过现在?”

  “想想你亲人。”她无力地说。

  “亲人?哈哈,我今天这个样子,正是拜他们所赐。没有人在乎我,你知道吗?没有人!”

  唐筠呆住了。而就在她发愣的功夫。李春波纵身一跃,直直地向着悬崖跌了下去!

  唐筠尖锐地叫出声来,而张左的声音穿过浓浓的迷雾,坚定在她耳边响了起来:“救他,救他,救他!别放弃!信我,你信我,你只要信我!”

  手心里的牙齿被紧紧握住,刺破了她的掌心。

  唐筠闭上了眼睛,跟着李春波纵身一跃,也跳了下去。

  头向下的急速下坠中,她很快赶上了李春波。

  面面相对,李春波吃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在乎你!我在乎!我的命运跟你拴到一起了!我在乎!”唐筠激烈地说道。

  李春波的表情有了变化。这个说法打动了他,他相信了唐筠。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在他的眼泪里,时间静止。他们停留在了空中。

  时间流动,空间旋转。

  心灯咨询室,窗外的绿萝油油地在风中招摇。李春波转头看向窗外的绿萝,说道:“拖延症让我懒得去死,你说我怎么这么懒?”

  唐筠放下了手里的记录本,认真地看着他:“你遇到了我,我也遇到了你,从此我们就不是无关的人。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我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我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我会为伤心,为你失眠。你死了,我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我做不好咨询师,甚至都找不到男朋友——你可以为了我,为了你自己,给这个世界一个机会吗?”

  震惊的表情在李春波的脸上显现,他的表情变幻不定。

  “对不起,对不起,李春波。”唐筠流着泪,终于说出了八年来梗在心里的歉意:“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心理咨询师,你跟我说你不想活了,你还画了画,用画告诉我你不想活了,可是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这些话如果我能八年前告诉你,也许我还能留住你……对不起,李春波,对不起……”

  李春波默默地看着她哭泣,终于他轻声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你要记得,我的自杀跟你无关,你不用内疚,这是我做为一个成年人自己的决定。”

  他定定的看着唐筠:“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是你一直不肯谅解自己。现在,你肯谅解自己了吗?”

  唐筠痛哭失声。多年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放。她委屈得如同一个小孩子。

  雾气散尽,李春波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伸出手来,握着一根黑绵绳编织的项链递过来给她,正是唐筠在无数个夜里摩挲了千百次的尖牙项链。

  唐筠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根项链,握紧在手心,那细腻而冰凉的触感啊!唐筠不禁抬起手臂,拥抱着李春波。

  “现在,你谅解自己了吗?”张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唐筠抬起脸来,惊讶地看到自己拥抱着的人并不是李春波,而是四年前的自己,那个惶恐的无助的自己。

  唐筠紧紧地拥抱着年轻的自己不肯松手。眼泪濡湿了她的脸。

继续阅读:20、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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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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