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紫藤罗花开了,一串一串从亭顶上垂落下来,象是紫色的风铃,在风里摇晃着,爱娇而美好。
张左抬着他绿色的大笔记本正在做笔记,而意涵躺在他的腿上,也看着一本书。
“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想到去死?”意涵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书合拢,扔到一边,皱着眉问道。
这段时间以来,意涵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韩小丽突如其来的死是她的心结。这个心地柔软的女孩子似乎天生有着悲悯不忍之心。
张左放下笔记本,轻轻地整理着她的头发:“你觉得呢?”
“我一直在想 韩小丽死前到底是怎样想的,她为什么绝望到连死都不怕?她觉得杨如礼不想要她了,但其实杨如礼还挺爱她的。我不明白两个人彼此相爱,有什么误会不能说清楚啊,偏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去解决,留下这么大的遗憾。她说死就死了,一点留恋都没有,她知不知道她死了倒是简单,被留下来的人该多伤心啊,你看看杨如礼!”
确实,杨如礼看起来真是伤心极了,他特意做了黑袖臂,天天戴在手臂上,所有的都知道他在给自己的女友带孝。更为离谱的是,他宣告不吃肉了,号称要茹素三月,好帮助死去的女友早日能超渡西天极乐。
“凡事不能看表面啊,意涵,你怎么知道他是真伤心?”
“悲观的怀疑论者,我知道你对杨如礼有成见。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为什么不信他?”
张左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意涵美丽善良的眼睛,他深深地吸了口长气,算了吧,也不用让她知道人心复杂险恶了,就让这个女孩善良又纯粹的活着吧。她负责美好,他负责保护她。他温柔的摸了摸意涵的头,咽下了已到嘴边想要评判杨如礼的话。
“或许吧。不过,意涵,并不是很伤心才是真爱啊。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却鼓缶而歌?”张左轻轻的理着意涵铺在自己腿上的长发。
“记得,庄子妻子死了,他敲着盆唱起歌来,惠子批评他说,你的妻子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着你,还给生孩子,如今她死了,你不说伤心,却鼓缶而歌,太过份了吧。”
“那意涵你还记得庄子怎么回答的吗?”
“庄子说,她本来就不存在,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后来在混沌的空间之中,因变化获得生命之气,有了形体,现在,又在混沌的空间中变化因失去了生命之气,消失了形体,这就跟大自然的运行规律是一样的。如今她回归了天地大屋,而我却哇哇大哭,不是很可笑吗?”
“看看我的意涵,这专业知识也太牛了吧?”张左笑着赞道。
“啊……”意涵并不买帐,撅着嘴说道:“可那是庄子,我们普通人哪有这样的境界?”她突然停了下来,瞪着张左:“莫不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一滴眼泪都没有,也会敲盆而歌?”
张左一时啼笑皆非。这来自女人的逻辑,他一时也无语。
“要是我死了,你真的一点都不会伤心吗?”意涵严肃地看着张左,大有一定要问个清楚的架势。
张左一把搂住她,把她摁在怀里:“意涵,你忘了吗?你是我现在和未来,你是我的安全感,没有你,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他温情脉脉地在她耳边说道。
意涵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许久许久才低声说道:“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才不想你伤心呢。你还是象庄子一样吧,就当做我回归天地,自在快乐,然后为我唱一首歌。”
张左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哼起歌来:“她说她最爱丁香花,她的名字就是它……”
“不要,不要,我不喜欢这首……”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
“难听,难听,重新唱!”
张左顿了顿,换了口气,唱了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吹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一次意涵没有打断,她靠在张左的胸口,默默听着,安静得好象一朵睡着的蔷薇。
一曲终了,张左托起她的脸,才发现她哭了,满脸是泪。这是怎样一个深情到让人心疼的女孩啊!
“意涵啊……”张左叹息着,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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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意涵在意? 韩小丽的死就象是一个分界线,把杨如礼和张左都变了一个人。
张左变得沉默,不再是那个浮躁的少年,他默默地退出了互助小组,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专业上,除了课堂之外,他找各种渠道如饥似渴地吸纳着新鲜的知识。而杨如礼则一改往日的贫穷局促,出手阔绰,广交朋友。在互助小组里,他反而成为了积极分子,和同学们打得火热。对于学习他也十分认真。一到考试,张左和杨如礼的成绩总是难分伯仲。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二。
进入大四,有一个消息确定下来,这一次的毕业生有一个留校的名额,会在最优秀的学生里产生。最优秀的学生?班里的同学都心知肚明:不是张左就是杨如礼,除了他们两个也不会再有谁了。
听到这个传闻,张左还算平静,而杨如礼则跟打了鸡血一般激动起来,他开始上窜下跳地活动,光是找班主任张延去谈心就五六次,对于留在S市他是势在必得。
班主任张延并没有太为难,他内心里早有取舍。从专业上看这两个学生都一样优秀,但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更倾向于杨如礼,杨如礼老持成重,朴实诚恳,入学时就表明态度,要用心理学服务大众。而张左个性过于跳脱浮躁,一来就说自己是天才控命者?还成立什么互助小组,说到底就是为了投机取巧。这样的人留校怎么能行?何况,他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杨如礼对自己尊敬有加,而张左呢,从来就调皮捣蛋,桀骜不驯,若是留校只怕也不会太听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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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假期到来,张左和杨如礼又都没有回去,张左是无家可回。杨如礼则一放假就消失了人影。
陈意涵带着张左回了家,正式在父母面前表明张左男友的身份。一开始,对他的孤儿出身,陈家父母很是担心忌惮。但是见了张左以后,小伙子聪慧真诚,才华横溢,一下子就打动了意涵的父母。意涵的母亲对张左百般称心如意,做自己丈夫的工作:“孤儿怕什么?人心肉长的,咱们全心全意对他,他以后不止是女婿,也是儿子。只要他一心一意对意涵,把咱们家当自己家,那多好!”
意涵的父亲深以为然,经常拉着张左下棋,跟他讨论中医在心理治疗里的可能性,越讨论越欢喜,最后甚至动用了关系,在朋友那里为张左找了一份在心理咨询室做兼职的工作,好让他可以提前对自己的专业更为熟悉。
在咨询中心,张左承担的是初始信息收集的工作。每一个来访者做咨询前都要先经过张左,告知张左自己的基本信息,以及来做咨询的基本诉求。张左把信息归纳好,中心会根据这些信息为来访匹配合适的咨询师,同时咨询师也能通过这些初始信息提前对来访有大体的分析及判断,有效节约时间。
有一天,咨询中心来了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男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半透明塑料袋,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胡乱的塞了一些纸张,他神情畏缩拘谨,在接待台那里徘徊了许久都没敢走过来询问。
张左主动迎上去,问他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
见有人搭理,男孩子嗫嚅着问道:“我没钱能不能做咨询?”
付费咨询是心理咨询的基本设置,付费本身就是来访者对咨询认可和对自己负责的态度。但凡事都有例外,大部份的心理咨询中心都会有公益咨询的名额,用来帮助确实付不了费却又急需支持的人。
张左并没有马上就拒绝,他关心地问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我能了解一下吗?”
男孩的神情一下松懈下来,嘴一撇,眼睛红了。差不多要哭出来:“我好几天都没睡觉了——老师,我被骗了。我怎么都睡不着,我恨死我自己了——”
原来近期他被骗走了打工挣来的四千元,那已经是他全部的积蓄,讨要无果后,情绪低落,陷入自责,晚上几乎都睡不着觉。
“我接到了宣传单。上面说,交了学费就保证让我找到女朋友,想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我信了。我交了钱,结果啥女朋友啊!我根本就找不到!我让他们还钱,他们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还说我态度不端正,让我继续交钱,报高阶班调整态度。说来说去就是不退钱给我,四千多啊!我恨我自己,我就是猪啊!我心疼肉疼,一个月都睡不着觉了!”小伙子一边哭诉着,一边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几张宣传单。
张左拿过宣传单来细看。宣传单上三行大字:包你脱单!包对方爱上你!包你在恋爱中占领高点!只见上面课程的内容似曾相识,完全是自己成立过了恋爱修习小组的升级版本:解除人际交往困难,传授恋爱技巧,从搭讪到认识到建立稳定关系,情感导师手把手带你实战,包你脱单!包对方爱上你!包你在恋爱中占领高点!让对方无条件爱上你!服从你!最后在宣传单的最下角有一行不仔细看就会忽略小字:态度决定一切,导师倾情付出,但成功与否取决于你的态度!宣传单的正中配一张情感导师们的大合照。导师们西装革履,专业严谨。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杨如礼!
“是哪个情感导师负责你的?不是说一对一手把手实战吗?”张左直愣愣地问。
似乎是印证张左的预感,瘦弱男孩抬手一指,指的正是杨如礼。
“他为你做什么了?”
“他教了我一些话,让我背下来,然后带着我去街上,搭讪漂亮女孩子——妈㖿,我看见那些女孩,腿都抖,我走到她们面前都难,就更不要说搭讪了,我憋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不知道那些女孩象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我!我差点吓尿了!”
“然后呢?”
“然后他说我态度不对,说要搭讪女孩子就要有不要脸的态度。还说就看我心不心诚,如果要学这种不要脸的态度,要再交五千块!我哪有钱?我就说我不学了,让他们退钱,结果他就是不退!”
“你没有报警吗?”
“我说我要报警,他说合同上写得清楚,双方配合才保证效果。他说不是他没有教,而是我态度不配合,警察来了也没办法。”
张左克制了自己一会儿,才让自己能平静的问下去:“那你怎么会想着来咨询中心呢?你希望我们可以怎么帮你?”
男孩的回答真是让张左啼笑皆非,他说他屡次去找情感导师。跟导师哭诉自己怎么痛苦,怎么失眠,杨如礼一开始还敷衍听听,到后来终于不耐烦,说道:“睡不着你找我干什么?我这里是情感课堂,又不是心理咨询中心,你找得着我吗?睡不着去找心理咨询中心去啊!”
“老师,我看见你们这里就是心理咨询中心,我能找你们吗?”男孩睁着他浓黑的黑眼圏,怯怯地问道。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杨如礼出的主意!杨如礼啊杨如礼,这算不算天道好轮回?张左安抚道:“我大体了解情况了,我会帮你申请一个公益咨询的名额。你来找我们就对了,我们是专业的——”停了停,他问道:“这个宣传单我能要一张吗?”
“拿吧。这种单子都是在大街上发的,到处都是。这里好几张呢!”男孩说道,递了一张给他,权当他好奇。
张左慎重地把单子叠了起来,放到包里。
当天晚上,他带着这张单子找到了班主任张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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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时,留校的名额确定了,出乎杨如礼意料,不是自己,是张左。
怎么会?前期沟通,张延是隐晦地表达过意向的!杨如礼风度尽失,怒冲冲去找班主任张延讨要说法。张延什么都没说,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宣传单,推到了杨如礼的面前。
看着那张宣传单,杨如礼愣住了。张延抱着手,坐在办公桌后,端起茶杯啜饮着,漠然地看着他。
“张老师,学校也没说不让在外打工兼职啊……”杨如礼脸上带上了僵硬的笑,还在试图解释。
“砰!”张延狠狠地把杯子顿在了桌上。
“杨如礼!你还要装!”
“我装什么……我……”杨如礼勉强笑着。
“你真当我傻吗?你这不是洗脑,精神控制吗?心理学是这么用的吗?你不是说心理学是为大众服务的?你就是这么做的服务?谁有钱给谁服务?你当时说张左的互助小组是投机取巧,而你呢,你现在这个算什么?张左跟你比起来,他就是个玩,你呢?你这就是犯罪!对,没有法律法规处罚你,但是你有到底没有罪,你自己知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杨如礼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脸色苍白,他半晌才问道:“是张左说的?”
“滚!”张延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怒不可遏。
杨如礼沉着脸出了张延的办公室。明晃晃的太阳从头顶直射在他的头顶上。他木然在阳光下站了许久,一跺脚,冲回宿舍,把宣传单拍到张左的面前。
“你说的?”
张左早有预料,脸色平静:“对,我说的。”
“小人,卑鄙!”杨如礼脖颈上青筋毕显。
“要让你留在学校里,我才是小人。”张左直视着他:“你能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给学生?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取消你碰心理学的资格。你根本就不配!”
杨如礼的拳头攥紧了,牙齿咬得格格响。终于他松开手,转身走出门去,把门“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