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K城,杜可仍然还是会做恶梦,还是会在凌晨醒来。但她牢记着张左说过的话:那都是被压抑的委屈和怨恨,你需要正视它们。
按照张左教的方法,她每次都尝试不逃避,去觉察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她开始体察到她对杨如礼是有怨恨的,在他们的关系里,她其实有很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和愤怒。她甚至慢慢开始意识到很有可能杨如礼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爱她。杨如礼最爱的应该还是他自己吧!
而神奇的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对杨如礼的怨恨愤怒后,她做恶梦的频率开始变低了。
杨如礼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变化,因为她没那么服从听话了。甚至在一些事情上还开始有不同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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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孕了。”杜可含着泪,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对唐筠说道。
唐筠吃了一惊:“现在吗?”
杜可点了点头,把手放到了小腹上:“是……。”
“你疯了,怀孕你还喝那么多的酒?”
杜可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凄然地:“喝酒有什么关系?这本来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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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可十五岁时流产过,身体受了极大的损伤。医生一度判断她是不易受孕的。她和杨如礼在一起很久,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也一直都没有怀孕。
正因为如此,突然发现自己怀孕,杜可惊吓大于惊喜。这个孩子完全是一个意外。
出于本能,她没有告诉杨如礼。她几乎已经预判到了杨如礼的反应,他不会欢迎这个孩子。如果是从前,杨如礼的意志就是杜可的意志。但这一次杜可很纠结,这毕竟是在自己腹中孕育小生命啊。马上张左就会来K城了,她很想听听张左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7月31日,张左到了K城,按照约定,当天晚上张左在酒店的套间内给杜可做了一次个案。
简单的问好后,杜可迫不及待把自己的突发情况告诉了张左。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张老师,我怀孕了。我的情人不会想要这个孩子,我要怎么办?”
张左沉吟着:“我不太关心你的情人怎么想。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可是我的情人……。。”
“我知道你的情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但这一次我希望你只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不用去考虑其他的任何人,只问自己,你怎么想?”
杜可沉默了良久,茫然地摇摇头:“老师,我很纠结,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杜可她早已把自己的命运臣服在杨如礼的命运之下。如果她要这个孩子,那很可能就真的要撕开她和杨如礼的原有关系,她确实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我明白,我明白。让我们慢慢来。”张左谅解地安抚着她,他诚恳地建议道:“看起来,你有特别多的不确定,那么,你愿意尝试着探索一下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吗?”
接着,张左请她闭上眼睛,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带她做了自由联想。去观想着肚子里的孩子,会联想到什么画面?不评判不分析,只是允许这些画面的出现。
杜可静静的闭着眼睛,半躺着,她的手放在腹部,全身心的感受着,手下热热的一团,那是一个小生命,正在缓慢生长。杜可甚至有一种错觉,她的手心感受到了这个小生命的心跳,轻轻的,有力的博动着。
这个小生命会带给自己什么?一幅幅的画面在大脑里浮现。
“麻烦吧……。。很麻烦,它会增添我很多麻烦……。争吵……。我的情人很生气,我们不断的争吵,我担心他不爱我了………有很多眼泪,我很不开心,我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抛弃……。。还有……心疼……对,特别多的心疼,这个孩子很不受欢迎,我替他难过……。。”
说到这里,眼泪从杜可的眼皮下渗了出来,她哭了。
张左没有打扰,默默地倾听着。
“我自己也不受欢迎,从来没有人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替自己难过,我替这个孩子难过,他还没出生呢,就已经不被欢迎了……。我很难过,他一点都不嫌弃我,他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却要伤害他……”
杜可停了下来,说到这里,巨大的内疚掺杂过往的伤害,令她激烈的情绪变得不能自控。她紧紧抓着沙发的扶手,哭得哽咽难言。
“很好,允许自己的情绪流动,允许所的的画面发生——也许,你可以爱他呢?如果你不伤害他呢?”张左轻声说道。
杜可的哭泣声低了下来,她迟疑着:“不伤害他?爱他?我可以吗?我可以爱他吗?对,我很爱他,他小小的脸贴着我,他是这样的爱着我,我也是这样的爱着他,我拥抱他,他也亲吻我……。。”她喃喃地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把手抬了起来,举向空中,像是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她脸庞渐渐放出光来,声音变得格外温柔:“他对我笑,他身上好好闻。我亲着他,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子,我给她穿最漂亮的裙子,我给她梳头,我给他很好的教育,我把他养大,我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我们很幸福很幸福……。”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浮起笑容,她许久许久没有说话。她沉浸在这样美好的画面里久久不愿醒来。
终于,她睁开了眼睛,她潮湿的眼睛看向了张左:“张老师,我明白了,我要这个孩子。如果这个世界会有人全心全意的爱着我,不是别人,只会是这个孩子。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是我可以得爱的机会!”
“你值得全心全意的爱。”张左肯定道。
杜可臣服于杨如礼,不敢违抗,不敢有意见,不就是为了得到她很少得到过的爱吗?她总是沉浸在可能被抛弃的恐惧里,并为此焦虑痛苦。而现在她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就可以提供给她她一直念念想要的绝对不会背弃的无条件的爱——她居然还会有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她是脑袋被驴踢了吗?
“对不起,宝宝。”杜可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珍惜至极。
张左亦是松了一口气。他打算给唐筠做一个缓解焦虑的催眠。这时杜可调成的无声的电话屏幕却闪个不停,是杨如礼。杜可很想忽视,却终究还是不敢,电话一接通,杨如礼在电话里态度强硬地要求杜可马上去见他。
当着张左,杜可不好说太多,只好跟张左道歉。要提前结束咨询。
张左笑道:“啊,确实是有些遗憾,不过——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不用太歉意。”
送她到门口的时候,张左一手摁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指着她,用略微夸张的口型,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你值得!”
这一声你值得,差点让心情焦躁的杜可破防。她红着眼眶,匆匆离去。
等杜可赶到约定的地点,谁知道杨如礼竟然没在,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杨如礼才慢慢来了。
干嘛催得那么急!有这个时间,咨询都做完了。天知道这个咨询对杜可来说有多重要!就这么给搅和了。杜可心有抱怨,忍不住怪杨如礼迟到。
杨如礼看着她,似笑非笑:“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冲?是耽误了你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吗?”
杜可被他说中了,反而无语,只能摇头否认。
杨如礼笑得更开心了。看着他的笑容,杜可心里掠过一个可怕的猜测:杨如礼很可能是故意的,他不想让张左给自己做咨询。
“我怀孕了。”借着张左咨询带来的勇气,杜可冲口而出。
“你说什么?”杨如礼的脸上笑容滞住了。
“我说我怀孕了,我想要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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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如礼是确实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唐筠问道,她握住了杜可的手。
杜可苦笑:“他根本没有要这个孩子的理由。”
“何需理由,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啊!”
“生命?你觉得杨如礼会在乎吗?”杜可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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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杜可判断,杨如礼态度坚定,他明确反对杜可要这个孩子。说辞也很完美,他说自己现在事业还在上升期,无暇照顾杜可。他说他很爱杜可,不忍心让杜可一个人承受带孩子的苦痛。他还说自己不喜欢孩子。人生是血泪功利场,他过得已经很累了,不想让孩子再来经历这一切。
如果没有经历过张左的咨询,杜可很可能就被说服了。而现在面对杨如礼天花乱堕的各种说辞,她只是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沉默着,不发一言。
“唐筠,我一定要这个孩子。我绝不放弃!如果我放弃了我不仅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张左!你还记得张左跳楼前的那一指吗?他指的是我!他指着我,一字一句对我说:你值得!他甚至在死前都还在鼓励我,希望我可以过得好!”杜可咬紧了牙。
唐筠默默地在心中给张左敬了一个礼。这才是真正的大神,就连自己的死亡都利益最大化的高端玩家。
“所以这就是你和杨如礼吵架的原因?”
“不是吵架,是分开!”杜可一把抓住的唐筠的手,她的眼神里泛出了恐惧:“唐筠,我一定要离开他,只要还跟他在一起。我的孩子就保不住。”
“怎么会?”唐筠下意识地说道。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杨如礼再险恶,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杜可看出了她的不信。她握紧唐筠的手:“唐筠,你刚责备我说怀孕了为什么还要喝酒?我跟你讲真话——我是害怕,我怕到不得不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昨天上午杨如礼来了,我们难得没有吵架,他知道这段时间我睡眠不好,说为我做个催眠缓解,催眠效果很好,我很快就睡着了。他结束催眠走了之后,开始还正常,到黄昏时我忽然对肚子里的孩子生出了不可遏制的厌恶,我陷入悲伤和恐惧里,怎么都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怀了一个大麻烦。”
杜可的脸色变得格外复杂:“最巧的是,杨如礼来时提了一个手提袋,他告诉我这是他给大学生上心理性健康课用的,里面有好多避孕套,有口服避孕药,还有口服打胎药等等。然后他走的时候忘记把袋子拿走了,就放在沙发上。”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从那个袋子里翻出来口服打胎药。看着这个药大脑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说这个孩子可以给到我最真的爱,另一个声音又说这个孩子就是个大麻烦,我左右摇摆下不了决心,恍恍惚惚纠结了一个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忽然醒过神来,我意识到很可能杨如礼在催眠中对我做了手脚!——想通这一点,我吓坏了,手抖脚抖,一口气喝下半瓶酒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我挣扎着给你打了电话。打完电话,我就醉过去了。”
“大学生性教育课吗?用到避孕套,避孕药是正常的。但怎么会有口服打胎药?”唐筠问道。
“所以啊……”杜可瞪着眼睛看着唐筠,她咽下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话,她那悲伤又恐惧的表情令唐筠不由打了个寒战。
“唐筠,以我对杨如礼的了解,他只要不想要这个孩子,他能有一万种方法让我的孩子离开我!唐筠,求你帮我!我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用力握得唐筠的手生疼:“我知道你和勒昆在查张左的死,在查杨如礼,我跟你们一起,我能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