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的笔记本,唐筠从来都是随身携带的。张左给她的六幅画像也一直夹在笔记本里。一有空,她都会拿出来细究。
现在,杜可画的那张画被摊开来,放在两人的中间。有着长长睫毛的金色头发的卡通少女,带着笑容,双手比出V字型手势,俏皮地向旁边翘着一条腿。
“张左说这幅画没有分析的价值,是因为画主就不愿意被人读懂。是的,唐筠,我身上背负着的这一切有什么是能见人的?五月我去上过S市的张左的释梦工作坊,就已经领教了在画中潜意识的流露的真实不虚。K城这次的工作坊,我做为主办方,很多人都认识我,我担心潜意识在不经意中流露,于是在现场画像时,我打开了手机,百度了一张图片,临摹了下来。”杜可百感交集地说道。
“五月你就去S市上了张左的工作坊?”
“对,我想要约张左的个案,可是张左的个案很难约,但如果参加他的工作坊,工作坊学员是可以优先预约个案的。”
“所以大家都以为你是为了约张左的课才去参加他的工作坊,但实际上,你是为了约他的个案?”
“是的,我太痛苦了,我必须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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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S市的释梦工作坊。
做为学员的杜可,她预约的个案排在工作坊的第一天晚上。坐在张左对面,杜可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杜可并没有一开始就求助,而是先介绍自己来自K城,经营着一家心理咨询中心,慕名张左的课程,想要预约承办张左的工作坊。
张左微笑着,耐心地倾听着。
然后在她迟迟不进入正题时突然其来的打断了她:“你是为预约承办我的课程来的吗?我想提醒你咨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了。”
杜可咽了咽口水,半晌才嗫嚅道:“课程也还是挺重要的。”
“所以,你真的只是为预约课程而来?”张左再一次问道。
杜可咬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不仅仅只是为了承办课程而来,但是你却迟迟不愿进入正題,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令你对即将要说的困境如此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呢?杨如礼和她的关系,是难以言说最大的秘密。何况她知道杨如礼是张左的同学。
“所以,你有没有做好准备为自己说些什么?当然,决定权在你。”张左摊开了手。
沉默了一会儿。杜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个情人,他是K城最厉害的心理咨询师。但可笑的是当我遇到困境,我却没办法找他,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我痛苦的来源。”杜可低声说道。
张左理解地点了点头,静静地等待她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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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如礼和罗敏结婚后,杨如礼把自己的家照顾得很妥当,同时保持着一周见杜可一次的频率。杜可也很懂事,分寸拿捏得格外精准。从来不给杨如礼惹麻烦,这也令到杨如礼对她格外满意。
一切看起来还算平静。直到两年前一个普通的黄昏。杜可在匹萨店外透过落地玻璃无意中看到杨如礼和罗敏。他们坐在靠边的窗子旁,正在吃晚餐,女律师知性美丽,优雅端庄。杨如礼伸手越过桌子握着太太的手,眼里的深情差不多溢了出来——杨如礼平常在杜可面前说到罗敏,用词冷淡,不断地提到他们婚姻的功利性。但眼前这一幕实在是与他的表述差得太多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功利无情的样子,杜可一时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窗内的两个人,挪不开脚步。而这时杨如礼无意中看向窗外,他=看到了正发呆的杜可。一下子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历,他警告地看着杜可,头不易觉察的一摆,让她快些走开。
别看,快走,快走。杜可告诫自己:这都不能说明什么。她快步走开,回到家,跟往常一样,貌似平静的追剧、沐浴、睡前音乐,很快入睡。接着她进入了梦境,在梦中看见自己光着脚,绻缩着身体缩在屋角。在她的脖颈上赫然有一根粗粗的锁链,沉重地堕在地上,坠得她抬不起头,甚至连呼吸都不畅。她在梦境中挣扎着醒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摁亮手机屏幕,凌晨四点。再也无法入睡。就从这一天起,她开始持继不断的做恶梦,每次从痛苦的梦境中醒来,一看时间,几乎都在凌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两年里杜可睡眠质量极差,脾气也变得格外焦躁,苦不堪言。
“老师,我虽然不是心理咨询师,但我经营咨询中心,大量接触到的都是和心理相关的东西,我明白我的梦跟我的情人一定有关系。可是,明白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这该死的梦怎样才能停下来呢?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杜可说着,声音都有一些颤抖。
张左听得格外的仔细,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时不时问她一些问题。
“听起来,都是一些很可怕的梦境。那这些梦境里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有,每一次我都光着脚,然后……有锁链,有时有脖子上,有时在手腕上,有时也在脚踝上……又重又长的锁链,拖得我喘不上气来……”
“你还能回忆起那一天你看到情人和太太的具体情境吗?当时你做了什么?你的感觉是什么?”
“他们看起来很恩爱很幸福,两情相悦。我做了什么?对,我很快就走开了,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好象表现得格外平静。我好奇这是为什么?”
“我很早就是他的情人,他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我全都知道。他没有瞒过我。”
“我有点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呢?一个男人,跟你是情人,却和别人谈恋爱,结婚,生子?”
“老师,我知道你很荒谬。他不是常人,我的意思是他的思维模式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爱我,很爱我,他在经济上支持我,在思想上引领我,他之所以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那个女人可以对他的事业有助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不得不委屈自己。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张左短暂沉默,他凝视着情绪上略有一些激动的杜可,半晌才问到:“哦,那当你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有什么样的感受?”
“感受?老师,我知道这一幕迟早有一天会遇到,所以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我真的没那么难过,还挺平静的。我也觉得奇怪,我明明没那么难过,但就从这一天起,我开始持继不断的做恶梦。”
“平静?这真是一个很……特别的表现。为什么?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你所说的平静。”
“张老师,你不明白我们的关系,在别人面前,他是个稳重诚实的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显露他真实的样子。只有我才知道,他吃过多少苦!他怕穷,爱财,自私阴暗,这些我都知道,他从来没有瞒过我。而我在他面前也是透明的,在没有遇到他之前,我混社会,十五岁就流产过两次,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我懂得他的不容易,他之所以娶那个女人,委屈自己,是因为他不想我们过苦日子!他有什么错吗?他只是想我们可以过得更好!他只是不愿被大众的道德评判标准拘泥!我理解他,我真的不怪他!”
这一番讲述,杜可自己都被感动了,她眼含热泪。手摁在胸口,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时如果张左有什么不同说法,估计她就会起身而走。
“哦,听起来,你们彼此都能在对方面前展现出最不堪的一面。”张左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我只是好奇。听起来你的情人做事情并不拘泥于大众的道德评判标准的。他做事情有自己的评介标准。那么,你凭什么确信,在他的标准体系里就会对爱情看重,或者说对你足够认真的呢?”
杜可低下头,半晌才忧伤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他有多认真!对爱情他不仅认真而且长情。他曾经在大学时爱过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生,后来那个女生死了,他把那个女生的名字的首字母刻在心口,他只要跟我说起那个女生都会掉眼泪,他说他心底永远会有一个位置留给她——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痴情的男人!”
说到这里,杜可忽然有一些隐约的担心,张左杨如礼是同学,他会听出来是杨如礼吗?她观察着张左的表情,看到张左低着头,做着记录,神色如常,她这才放下心来。
“然后,从那一天起,你就开始做恶梦,然后在凌晨醒来?”张左用笔点了点笔记本,抬起头来。
杜可无力地点点头。
“你知道吗?梦境就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所以,你是真的没有感受吗?还是说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也隐藏着很多悲伤难过,只不过你把这些地感受压抑了下去?”
被压抑的感受?有吗?杜可歪着头,竭力去体察自己的内心。难道说对杨如礼,她有很多隐藏着的委屈和愤怒吗?
不能想,一旦去体察内心,杜可的心脏就会发紧,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甚至她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她摇摇头,让自己停止觉察。她笑道:“我还好了……”
“不要逃避!”张左严肃地说道。杜可的笑凝固在脸上。
“不要躲开,不要逃避。正是因为你从来不肯去觉察面对你内心的愤怒、恐惧、悲伤,它们才会化做梦境来表达,来提醒你!”张左紧盯着她:“但我认为已经你做对面对的准备了,否则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杜可呆住了,她尝试着去体察,这一体察内心千百种情绪翻涌起来,一直涌了上来,冲得她不得不张开口,而一张开口,她涕泪交流,竟无法言语。
张左在旁边鼓励着她:“很好很好!允许自己!哭出来,表达出来!”
这一哭就是半个小时,杜可只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没有这半个小时流得多。哭到后来,她觉得疲惫至极,同时又觉得轻松至极。就象是心里堵着一个大疙瘩,终于有了出口。
哭完了以后,张左告诉她:“当你可以正视你的痛苦愤怒,并给它们一个释放的通道,它们就不需要化做梦境。你的功课就是要正视并安放这些被你压抑住的情绪。”
杜可默默地点着头,她知道张左说的是对的。学习去释放那些痛苦还算简单,可是她和杨如礼纠缠的关系如何理得清?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之所以这么压抑自己痛苦愤怒悲伤里,我相信你有很多不得已。但我也相信你想要改变。你值得被真心的对待,过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你可以允许自己,允许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还有很多东西我们都还没探索——让我们一起慢慢来吧。”张左就像是读懂了她的心声,说道。
张左的意思是可以为自己做长期的咨询吗?杜可惊喜地抬起头来,看到张左正微笑着对自己点头。
“我考虑了一下,接下来有两个课程我是可以调整的,如果8月份我去K城做工作坊,你觉得合适吗?到时我还是给你面对面做一次咨询,然后,我们就可以保持线上的视频咨询。”张左微笑着。
杜可大喜过望。没想到张左愿意为自己做咨询,也愿意来K城上课,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