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筠打扫了客厅，收拾了满地的空酒瓶，推开窗子，放进来新鲜的空气。又进厨房烧了热水，去熬了粥。风吹进屋里来，拂动着窗帘。房间里若有若无弥漫着粥的清香。
“杜可，你这是喝了多少酒？是不是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我熬了一个小米粥，一会儿你喝点，会好受一些。”唐筠拧了个热毛巾，细心地给杜可擦拭着脸和手。
杜可背靠着沙发，无力地坐在地毯上。刚才的一通狠哭让她发了一身的汗，酒意也散了许多。
“对不起，唐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杨如礼的关系。”杜可低声说，她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憔悴。
“你们多久了？”唐筠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手里，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杜可长叹一声：“十多年了……”
如此久长的秘密！这个答案给得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唐筠瞪大了眼睛：“十多年，我去心灯前？那时杨如礼还没恋爱结婚呢，杜可，他为什么不娶你？”
杜可垂着脸，脸上一片凄然：“我对他没有婚姻价值。”
“什么？”
“他说我对他没有婚姻价值，但是有情感价值。情感价值才是最大的价值。”
唐筠完全懵了，这是什么的鬼逻辑，为什么自己一句都听不懂？
而杜可还在接着说：“其实我是理解他的，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配有婚姻？能对他有情感价值，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她抬起眼晴，看着一脸震惊的唐筠，苦涩地笑了：“唐筠，你看到只是你面前这个光鲜亮丽的杜可，而那个从前命运卑微，如同野狗一样的杜可你从来没有看到过。”
她捧着手里的热水，眼睛凄然凝视着房间的某一点，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尘封许久的过往。
“你还记得吗？你和小娴经常开我的玩笑，说我所有心思都在钱上。你们说得对，我就是爱钱，钱是我所有的安全感。因为你没有穷过。而我从小就在贫穷中长大。
那种穷我描述不出来，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一潭死水，透骨的凉。我不记得我吃过饱饭。我们家吃饭都是爸爸和哥哥先吃，然后我和妈妈将就着剩菜再吃一口，我也不记得穿过合身的衣服，都是哥哥穿小了的，或是亲戚给的。黑色，蓝色，注定我的童年没有彩色，邻居家的小姐姐有粉红的裙子，别说嫉妒，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我知道跟我完全没关系。那就不是我的命。老师说只要学习好，初中就可以考到镇上去，我拼命学习，我觉得要改变我的命，只有这一条路。
小学四年级，快要开学，我的母亲突然告诉我，说家里的钱只够哥哥一个人读书。让我不要读了——不是商量，就是告知。你知道我哥哥每年考试都倒数，不及格。而我的成绩年年是班里第一。我没哭，哭了没用，还会被打。我想了想，跟我妈说，如果我自己可以交学费呢？我妈看了看我，说：那你要凑够你就上。
第二天开始，我下到村后的河里摸螺丝。镇上饭店里有人收这个。摸螺丝的都是大男孩，他们都嘲笑我一个小女娃也想靠摸螺丝赚钱。一开始我确实摸不到，但我不放弃，一个星期后没人笑我了，我慢慢找到了决窍。摸了三个月，我攒了大约有一百多元钱，我把这些钱仔仔细细地藏在枕头芯里，盘算再攒一点，下个学期我正好就能去学校。
有一天下午，母亲让我去给三姨家送去年晾的老玉米，有十公里路，我本不想去，我着急想要去河里摸螺丝，可是拗不过母亲，于是我还是去了。回家时天已经黑了，闻到家里好香，是肉的味道，进门一看，母亲煮了一锅白菜肉，看我进门，招呼我坐过去，难得的一家人围在锅边，母亲还往我碗里夹了两块肉。哥哥一眼一眼看我，是那种憋不住的坏笑，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清那里不对劲。晚上睡觉时，我习惯性的去摸我藏着的钱，钱没了。”
杜可低下头，压抑着翻滚上来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她继续说：“我问他们，他们都不承认。问急了，我妈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哥跟同学约好去鎮上，身上怎么都要有点钱吧？我疯了一样大叫，那是我下学期要上学的钱！母亲说哎呀，给你的棒槌你就当真，一个女娃上什么学？我大哭大闹，父亲不耐烦了，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一把拎起我来，把我扔出了门。
我扶着门哭了好一会儿，夜好黑，村子里有许多灯亮着，没有那一盏灯跟我有关系。门里有我爸妈哥哥，但是他们也跟我没关系。我敲开门，跟他们说我错了，说我不闹了。父亲打开门，吓唬我说，再闹就把我嫁给隔壁村的放马的老光棍。那可不是开玩笑，我知道他是真的动了心思。
学是上不成了，可是我还是得到河里继续摸螺丝。爸爸觉得我居然还能赚钱，让我接着去。我听话的去了，如果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还有点用，能赚点钱，等待我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嫁到隔壁村。
时间进入十二月，水冷了，河里摸螺丝的人只剩下我了。我在冰冷的水里站着，一站就是一天，村里的人都笑我钻到了钱眼里，命都不要了。
有一天，我在河里踩到一块玻璃，我自己不知道，别人看到我旁边的水是红的才告诉我，我爬上岸，好大的一个伤口，我瑟瑟发抖地站河边，不知道要怎么办。
有个男孩自告奋勇说去我家帮我叫我爸爸，我看着他朝着我家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爸爸的名字。我家离小河并不算太远，可是过了很久，他才又跑回来了，喘着气告诉我，我爸说了家里的牛要生产了，叫我忍着点自己回去。
当时是黄昏，我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血一直流，一路都是。有一条野狗一直跟着我，一路舔着我的血。后来我走不动了。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死就死吧，我站在路边的荒草里，看着盘山公路上开过去一张又一张的车，感觉自己的命真是比后面的那条野狗还要贱。”
杜可撩起了裙子，给唐筠看自己的脚踝，在那里纹着一条鱼。仔细看，那里是一个黑色的长长伤口，被她纹成了鱼的脊梁。她抬眼看着眼含泪光的唐筠，眼里是浸过风霜的干冷。
“后来，有一个路过的叔叔用自行车载着我去了镇上的医院。医生要给我包扎，说伤口太大，不包的话很有可能会感染会残废。包扎费要一百元。我不想残废，可我哪里有钱？于是我开始哭，医生说让我去喊大人，我哭得更大声，要让我爸妈出钱的话，他们应该会选择让我残废吧？真的是太绝望了。我越哭越伤心，哭到后来，载我去医院的叔叔听不下去了，帮我垫付了医药费。又多给了我二百元，让我买点营养品。”
杜可低着头，用手抚摩着脚踝的鱼。
“包完伤口，我没有回家，我拿着这二百元，搭了一张去K城的顺风车，我就这样来到了K城。”
杜可的眼睛干涸得象枯干的泉眼，声音冷涩，唇边挂着一丝苦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到了省城，无亲无故，要怎么生活？我要过饭，住过桥洞，跟一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中间经历过什么，唐筠，我没法说，你可以发挥你的想象力，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遇到杨如礼时，我才十五岁，在一家面馆有一天没一天的打零工，有一天给客人上面的时候，地面上不知怎么沷了一些油，我不小心滑倒了，什么也顾不上，就护着手里的面，结果我一整条的躺在地上，摔得特别重，但双手还举着那碗面，连汤都没有溅出来——本能吧，你说我哪有那碗面值钱？杨如礼就是点面的客人，他把面从我手上端走，又把我扶起来。我捂着肚子站不直，鲜血顺大腿着往下流——唐筠，你想不到吧，那时我才十五岁，可是肚子里怀了孩子，而我我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抓着杨如礼的衣服，求他救救我。他没有犹豫，送我去了医院，又拿钱给我做了流产。出院时，他来接我，给我找了住处，买了书，让我学习，又找各种关系，让我进了一个中专学校学习，他供着我读了三年，到中专毕业，拿了毕业证。他又让我进了他的咨询中心，做后勤工作——唐筠，你明白吗？原来的我，命如野狗，是杨如礼，改变了我的命运。”
唐筠不由伸手过去，揽住了杜可的肩。而杜可瑟缩着了一下，并不习惯她的同情。
“杨如礼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想报答他，但是除了身体，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其实就连这个身体也是千疮百孔的，我自己都嫌弃。
“我想把自己献给他，他不要。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难道就没有一丝感情吗？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明确告诉我他很爱我。因为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他自己。我和他一体的，他爱我就是爱他自己。我哭着问他为什么爱我却不要我。他说我们都是命运卑贱的人，要改变命运就不能在一起。我对他没有婚姻价值，他的婚姻必须要助力他的事业，他未来的婚姻一定要能够助力他，帮他各方面更好。这样他好了，我才能好。”
唐筠听得瞠目结舌，这样的精神洗脑已然是天花板级别了吧？但杜可却神色平静，她接着说道：“我哀求他，我说我不要名份，不要婚姻，我只想要陪着他，跟他在一起。他这才同意了，于是我们成为了情人。我们相爱，我们一直在一起，只是在所有人面前，哪怕我们男未婚女未嫁，我们的关系都秘而不宣。”
杜可的眼圈终于潮湿了，她苦笑着说道：“唐筠，你信吗？杨如礼认识罗敏，追求罗敏，到最后跟罗敏结婚，这一切我全都亲眼目睹。甚至，他的求婚戒指都是我陪着他去买的。”
确实是难以置信。唐筠咽了咽口水，勉强让自己回过神来。
“如果这一切是你自愿的。那么杜可，你为什么这么痛苦？你刚才为什么要赶他走？”
杜可垂着头，大颗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地毯上。她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悲：“如果我没有见过张左……唐筠……有时候我都会问自己，如果我没有遇到 张左，如果我一直都安于天命，那就我应该这样麻木到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