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勒昆和唐筠的商议,六个人里除去他们两个,首先要找的是杜可。
一来杜可是课程的组织者,她是这六个人中接触张左最多的人。二来她曾在杨如礼的咨询中心任职,对杨如礼也很了解,三来当然是考虑到她和唐筠的关系,她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很多话题是可以百无禁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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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杜可呆在自己的家中,处于全关机状态。
张左跳下去后,杜可好不容易熬过警方的问询,回到自己家里。情绪就完全崩盘了。她终止了一切工作,也终止了一切的对外来往。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事。甚至杨如礼给她打了很多电话她都没有接——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信息声响起,是杨如礼:你患上了创伤性应急障碍,我得帮你。
杜可拿着看到那条信息,苦笑一声,把手机远远扔开。
去它的创伤性应急障碍!有多了不起?大不了就是个死,像张左一样,跳下去,一了百了。
她摇摇晃晃走到酒柜前为自己打开了一瓶酒。没有用酒杯,拎起酒瓶直接先灌了几口。微辣的液体顺着咽喉进到胃里,开始燃烧。她干噎了两声,像是想要哭泣,她举着酒瓶,酝酿了一会,发现自己还是哭不出来。
没有流泪的理由,就算是为了张左。
她还记得他跳下去之前坐在窗台上,带着笑容,一手摁着胸口,一手指着她,一字一句用口型对她说:“你值得。”
“你撒谎!”她喃喃地对着窗台举起酒瓶,就好象张左坐在那里。
突然她抬起手,把酒瓶朝着窗台狠狠扔了出来,她骂出了声:“你骗我!”
在玻璃破碎的声响里,满腔涌动的恨意和失望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尽的痛悔,她蹲在地上,抱住了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邀请你来,你也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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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五月,杜可准备去武汉参加张左的释梦工作坊。
近两年杜可新添了一个毛病,常常做恶梦,在冷汗淆淆里醒来,总是会看到时间指在凌晨四点。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睡前喝牛奶,夜跑,吃褪黑素,可是没有用。每到凌晨四点,她总是会在暗黑中猛地睁开眼睛,喘息着,颤栗着从恶梦中浑身是汗的醒来。
她深知如要自救,得去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说起来杨如礼就是很优秀的心理师啊,可杜可怎么能跟他讲呢?他正是杜可痛苦的大部份来源。她甚至也没法跟K城其他的心理咨询师讲,都混同一个圈子,大家都太熟悉了,实在没有秘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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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左是国内最有名的释梦专家,背着杨如礼,她想要预约张左的个案,可是张左的个案实在难约,已经排到了一年后,于是她又以工作室的名义发了邮件,跟张左预约课程。然而张左的工作坊和他的个案一样难约。
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报名参加了张左S市的释梦工作坊。她打听到,对于参加工作坊的学员,在课程中可以优先预约张左的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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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S市那就瞒不了杨如礼,她是这么对杨如礼解释的:“张左的工作坊很受欢迎,就算收费很高也不愁招生——一切为了钱嘛,有利可图,那当然就要争取喽。只是张左的工作坊很难预约,我邮件发过去很久也没回复。不如干脆努力一些,直接去他的工作坊,直接说服他来K城开课。我交了学费,诚意足够,他也不太好当面拒绝不是?”
杨如礼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不用说那么多。”他淡淡地说:“我和张左是同学,你要真想请他,我可以打电话跟他说的。”
杜可强自镇定,笑道:“那太好了!那我不就把路费课程费给省下来了?行,全靠你了!”
杨如礼也笑了:“你还在乎那个钱?算了,你还是走正常程序去邀请张左吧,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咱们的关系。我也好奇,你能不能把我这个老同学请来?我也想看看K城对他有没有吸引力。”
杜可松了一口气,她赌对了,杨如礼对和她的关系忌讳如深,避嫌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为了她去给张左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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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之行,格外顺利,杜可不仅做了个案,还争取到了张左的课程——为了到K城来上课,张左甚至改了行程,推了两个本已经安排好的课程。
杜可深深地感受到了张左的人格魅力和专业素养。她为能约到张左的课满心欢喜,做梦都想不到的是,K城之行,对张左来说,竟然是绝命之旅!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不是自己的课约,如果不是张左来了K城,会不会张左也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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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信息提示音还在不停的响。
还是杨如礼,这一次他只是简单的发了一句话:你需要我,我半个小时以后到。
杜可拿着手机,怔了一会。
她太了解杨如礼了,看似关心,但这就是命令。她没有办法违抗杨如礼,以前没有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
杜可收起了地上酒瓶残渣,漱过口,换上了真丝的吊带裙。这是杨如礼喜欢的调调,她太明白他所谓的疗愈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把自己摁在身下,一通欢好,然后美名其曰为身体疗愈——他对自己的身体和性能力迷之自信,总觉得杜可深深为之折服,迷醉于此。他总是对杜可说:多大的烦恼啊,我给你疗愈疗愈,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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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杜可让一边的肩带滑下肩膀,拢拢头发,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拉开门后,没想到门外站的竟是唐筠,拎着一个蛋糕,吃惊地看着她。
“呃……。杜可,你这是要睡了吗?”
杜可拉了拉真丝睡裙的肩带,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都好久没见了。”唐筠边说边往屋里走,杜可跟着她背后,有点不知所措,算算时间,杨如礼很快就要到了。
唐筠在房间中央站定了,她嗅了嗅空气:“你喝酒了?”
摔破的酒瓶虽然收拾了残片,仍然散发着酒味。
“哦,喝了点——你怎么来了?”杜可应道。她拿起手机,快速给杨如礼发了个信息:“唐筠在。”
“杜可,我想见你。我想跟你聊聊张左。”唐筠坦白地说道,坐到沙发上,开始拆蛋糕:“我还没吃东西呢,我猜你也没吃,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芝士蛋糕,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确实,自张左跳楼后,她们两个人还一直没见过。杜可不愿意见人,唐筠也一样,她们都心有默契地在无力照顾别人情绪的时候,选择了自保。
要聊张左吗?看来唐筠已经开始康复了。
“聊他干什么?他都死了。”杜可抱着手臂,淡淡地说。
杜可的态度让唐筠有些出乎意料,她有些惊讶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愿意说说他呢。”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聊他?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忘记这个人,忘记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愿意去回忆。太可怕了,唐筠,咱们把这个人忘记了吧,以后再也别说他了。”杜可仍然站在屋里中间,怕冷一般抱着手臂。
唐筠沉默了。她放下手下的蛋糕,打开包,掏出一本厚厚的绿色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画,展开来。
那张画上,画着一个金发的卡通女子。
“这是你画的。”她直接说道。
这次轮到杜可惊讶了:“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张左给我的。我记得他说过画这幅画的人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的潜意识,所以才临摹了一副画。”
“他为什么要给你?”
“他想要让你把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那部份告诉我。这幅画就是凭据。”唐筠直视着杜可的眼睛:“杜可,你愿意信任我吗?”
杜可沉默着,正欲说些什么,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手机。
“杜可,张左给我做催眠,在催眠中,我看到你了,你在对我求救——杜可,张左自杀不是意外事件,我们需要互相信任!”唐筠急切地说道。
杜可抱着手,有一瞬间的恍惚,真的吗?在张左的催眠里自己向唐筠求救?她很快挺直了肩背,冷淡地答道:“唐筠,你是不是弄错了,这可不是我画的。”
唐筠预想过杜可一千种回答,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否认。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唐筠,我们该天再约吧,我今天实在是累了。”杜可下了逐客令。
唐筠不知所措站起了身来。她不知道,在杜可一直紧握着的手机上,有一条来自杨如礼的信息:“快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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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筠下得楼来,一直走到楼下的行道树的暗影里。
“这么快?”勒昆骑在摩托上,长长的腿支在地上。
“她不承认那张画是她的画的……她不想跟我聊,甚至她对我很冷淡,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她好奇怪……。。”唐筠皱着眉头,怔怔地的思索着。
“怎么个奇怪法?”
“她穿着睡衣——对,真丝吊带很性感的那种。还化了妆,喷了香水,好象是在等人。她等的人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她抱着手,一直站在客厅中央,她不愿意坐下来,她用身体语言赶我走,她还不停的看手机……。。”
“上车。”勒昆打断了她。呶呶嘴示意她上车。
唐筠乖乖地爬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勒昆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搂紧自己的腰,声音很大的打着了摩托,很快两个人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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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的对面,杨如礼从暗影里走了出来,他小心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这才进到楼道里,上了楼。
而这时勒昆载着唐筠,开出去一段,从前方豁口调了个头,从背后悄无声息又绕了回来,恰好看到杨如礼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处。
“杨如礼?!杜可等的人竟然是他?”唐筠瞪大了眼睛:“杜可穿着性感睡衣等他?不是吧!”
“所以,他们是情人。”勒昆意味深长地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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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筠来干什么?”杨如礼第一句就问杜可。
杜可低着头,整理着他脱下来的鞋,小心地不让杨如礼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就是来看看我,她说,这家的蛋糕很好吃,带来给我尝尝。”
杨如礼看过去,果然在茶几上放着一个吃了几口的蛋糕。他冷哼了一声:“你和她不是一类人,不要走那么近!”
他总是这么说,杜可早就听习惯了,但今天不知怎么,她鬼使神差低声答道:“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杨如礼回转身来,一把捏住了她的脸:“你十五岁就打胎两次,最后一次打胎的钱还是我给你的。你忘了?你睡过的男人比她认识的男人还要多吧?怎么会一样?她一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父母疼爱,她是缺朋友吗?你确定她真的会把你当朋友?她的朋友是这个人前光鲜的杜可!”他松开了杜可的脸,鄙夷地:“可不是那个野狗一样的杜可!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我们两个才是一类人!”
杜可听得脸色苍白,却无力辩驳。杨如礼一把扯下了她的肩带,含糊不清在她耳边说过:“宝贝,这些天你受苦了,我知道你需要我……”
杜可难以自控地瑟缩了一下,杨如礼立刻敏感地发现了,他握着她的肩膀,质问道:“怎么?”
“张左死前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杜可鼓足勇气问出了口。
杨如礼松开了她,脸上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斜着眼睛看着杜可:“怎么,你想说什么?”
“张左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说呢?”杨如礼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
杜可咬着唇,竟不知如何应答。
“当然没关系了。我和他可是老同学。”杨如礼拍了拍她的脸,淡淡地说。
杜可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杨如礼知道她并不相信。然而,有什么关系?对这个十五岁就跟着自己的女人,他拿捏得死死的。
“杜可,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你别乱想,别乱说,尤其是要离那个唐筠远一点,别把事情搞糟了。你知道的,我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杨如礼温存地揽住了她的头。
杜可沉默着。
杨如礼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低声说道:“杜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你今天会在哪里?如果我不努力,我今天又会在哪里?”
“我们是一类人,是必须努力才能活好的那一类人!我们都没有资格过得随心所欲!不管我做了什么样的事,都不只是为我,是为我们!我们!你懂吗?我必须要控制我们的命运,你懂吗?”他的手穿过了杜可的头发,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闪着光,当他咬牙说出“我们”两个字,忽然摁住了杜可的头,用力地亲吻着杜可,辗转的吸吮着她的唇。淡淡的血腥味在杜可的嘴里弥散开来,杜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唇破了。
绝望的眼泪顺着杜可的脸,滑进了她的嘴里,好咸!杜可的鼻腔里充盈着血和着泪水的腥味。
她似乎又看到如血的残阳下,一片接天的荒草。十一二岁瘦弱肮脏如野狗一样的自己正站在荒草中,她的脚踝正在流血,好多好多的血,比残阳还要红的血——这么流下去,就快要死了吧?血的腥味引来许多的飞蝇围绕着她。她就象没有感觉,一动不动,她只是呆滞一般的站在荒草里,眺望着远处弯弯曲曲的公路。这些公路会通向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年少的杜可漠然地看着公路和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杜可颤抖着反手抱紧了杨如礼的头。世界冰冷,这是她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吧。只有这个人才懂得她的恐惧和痛苦。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金钱,如此用力的活着,他说得对,他们才是一类人!
就凭这份懂得,怎么都有一份真心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