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请你去我家吃饭,我姐姐说她很感谢你,我姐姐做的砂锅鱼可是一绝!”成绩出来以后,白小果邀请朱宇然去自己家吃饭。他嘴里一口一个姐姐。
跟白小果相处半年,朱宇然对他的家庭情况是了如指掌。他们家父母早亡,就他和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姐姐为了供他上学,自己很早就放弃了学业,打工挣钱,很是辛苦。
“我姐姐脾气可坏了,如果这次我要是考得不好,她真的会拿小棍子打我——但是,我姐姐长得可好看了,就算是发脾气,她还是那么好看。”路上,白小果一路走一路形容。
朱宇然瞟了一眼他黝黑的脸,暗想这家伙的姐姐,再好看还能好看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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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果的家并不大,两室一厅,却被姐姐打理得格外的整洁。两个少年坐在桌前玩手机,姐姐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了,呵斥白小果:“白小果,你不能放一下碗筷吗?啥也不干,你想死!”
白小果颠颠地去拿碗筷,而朱宇然端着手机,看着姐姐,呆住了。
这一次白小果还真没有夸张,姐姐果然是长得超级好看。
健康明亮小麦色的皮肤,深邃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高挺的鼻子,非常有异域风情。她里眼含着笑意,盯着朱宇然:“你就是朱宇然?小伙挺帅啊——来,宇然,别闲着,去厨房帮姐姐端菜!”
这是朱宇然吃过最开心的一顿饭。白小果不小心卡了鱼刺,姐姐并没有马上处理,先拍照发朋友圈,拍着桌子哈哈笑了一场。然后才打开手机一通搜索,一会让白小果吞饭,一会让白小果吞韭菜,白小果苦着脸表示刺已经下去了,姐姐还是硬逼他吞了一大口醋。
三个人笑得伏在桌子上,朱宇然的筷子都笑得落在地上。
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经历——不对,逢年过节也许还是有过一两次的。丰盛的菜肴,硕大的圆桌,一家人沉默地坐着。
饭后,白小果送宇然走。姐姐靠在门口,笑意盈盈:“宇然,要常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宇然使劲点着头,认真的:“姐姐,我会常常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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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很快姐姐不是白小果一个人的姐姐。
有时间,宇然就混在白小果家里。姐姐带他们去看影,和他们一起打游戏,给他们做晚饭,晚饭后一起坐在阳台上纳凉。
姐姐翻出一把口琴,在夜风里吹给他们听。
夜风微凉,口琴悠扬,宇然靠着白小果,两个少年听得心神俱醉。
一曲终了,姐姐抬起手来,撸了撸白小果的脑袋,又撸了撸宇然的脑袋,宠溺地:“看你们这傻样。”
“姐姐,好听……”
“这算什么?小时候,我老爸教我小提琴,我拉得可好了——小果,那时你还小,你可能没记忆了。老爸说我有音乐天赋呢。后来,老爸没了,我想学音乐了,才发现小提琴也没了——不过口琴也挺好的。”她看着两个少年,吐了吐舌头:“主要是那会儿,我只买得起口琴。”
“姐,等我以后要钱了,我给你买小提琴!”白小果冲口而出。
“能耐了你!”姐姐笑了,嗔怪地戳了戳白小果的额头:“你好好学习吧,谁要你的小提琴?我自己也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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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宇然沉默了,在他的眼睛里闪着眷恋的泪水。唐筠安静的等待着,马上要说到变化,说实话,她也有点不忍心问下去。
“我爸有钱。”朱宇然冷不丁插出一句。他神情复杂:“我恨他的钱。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不碰他的钱,他的钱就跟我没关系。后来,我才知道,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和他的钱都会影响到我。”
考上一中后,为了更好学习,朱宇然的父亲在一中附近买了个房,妈妈和宇然搬出了别墅。宇然松了一口气,不是非常有必要,他根本不愿意再回别墅。
“我想给姐姐买一把小提琴。不等以后,就现在。我和我妈搬出别墅的时候,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我把自己的钱都留在了别墅里。现在需要了,我还是得回去拿。”
“然后呢?”唐筠隐隐心里有了预感。
果然,朱宇然垂下头,半晌才咬牙道:“我在别墅里遇到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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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宇然回到别墅,他本只想悄无声息的拿了钱就走。
然而,花园里有人吹口琴,那样的旋律和感觉都似曾相识。朱宇然不由自主的靠近,果然,他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坐在一株牡丹花下,低眉顺眼,正在吹一曲喀秋莎,而父亲坐在她身边,可能是喝多了一点酒,色迷迷地看着她,一只手不安分的在她的背上摩挲。
父亲的所做所为,全家人都早已经学会视若未见。而今天,朱宇然却没法继续沉默。大脑里“呯”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嗓子里发出一声咆哮,他瞪着父亲,拳头攥得死死的,含糊地一声一声怒吼:“人渣!人渣!”
口琴戛然而止,姐姐站了起来,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慌乱。
父亲也站了起来,他不以为意的看着朱宇然:“你发什么疯?你骂的什么?老子听不清!来,再骂一句,骂大声一点!”
“宇然,不要……”姐姐哭了,她看着暴怒的朱宇然,拼命地摇着头。
所有的勇气在这一刻消失了。朱宇然泄了气,只余下了无助和绝望。他颤抖着嘴唇,瞪着父亲,一句话都说不说来。
“你们认识?”父亲诧异而怀疑。
姐姐含着眼泪低声解释:“朱总,他是我弟弟的同学。”
父亲笑了起来:“你说有个帮到你弟弟学习的孩子,不会就是宇然吧?”
姐姐含着眼泪,卑微地:“是,朱总,要谢谢你,谢谢宇然。”
这样的姐姐,宇然不认识,他后退了一步,看看姐姐又看了看父亲,错愕到不能置信。
而父亲敏锐的体察到了宇然的愤怒,他眯着眼睛,挑衅道:“确实,你是要谢谢我们父子俩的——朱宇然,你看看你那幅表情!你想不通什么?你不是不喜欢我的钱吗?我告诉你,就连你同学也是你爹我养着的!不是我,他们姐弟早饿死了!”
宇然的世界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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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要怎么再面对白小果。”宇然痛苦地咬紧了嘴唇:“我父亲很无耻,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也好不到那里去。从那天起,我不再跟他在一起,也不再去他家。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只能躲远点,希望他能放过我,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点。可是白小果很执拗,我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来找我,不停的追问我为什么。我骂他,让他滚,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一个劲跟我道歉,让我不要生他的气。”
“那天,课间时,他跑过来,塞了一袋包子给我。他说,那是他姐姐亲手做的。他一脸讨好的看着我,说,我姐姐让我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让你不要生气——我看见他那个讨好的表情我就生气,我为他们做了什么?除了伤害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啦,我一把打落了他的包子,又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混蛋,我知道我在欺负他的单纯和厚道。可是,我真的受不了啦,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最好,他就认定我是个混蛋,永远也不要理我就完了!”朱宇然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他抽泣着,无助而委屈。此刻,他哪里是什么混蛋,根本就是个无助的孩子。
唐筠默默地拿起那张画仔细端详。那张画上海绵宝宝的身体上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所以,宇然,你恨透了自己对吗?”她轻声问道。
宇然哽咽着点着头。
“你看海绵宝宝身上这个大大的叉,你内心里面有特别多对自己的否定,甚至你想要伤害和惩罚自己,这样你才觉得对得起白小果和姐姐,对吗?”
宇然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的手臂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唐筠再一次注意到他啃得几乎要见肉的指甲。她心念一动,一把抓住了宇然的胳膊,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撸。果然,在宇然的胳膊上有着深深浅浅的刀痕,一看就是用刀片划的。
唐筠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你才希望自己抑郁,这是你对自己最大的否定和惩罚,对吗?”
宇然放声嚎啕。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终于被看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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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进来了,她应该是在外间隐约听到了宇然的哭泣,一进来就满面感激,对唐筠表达谢意:“这孩子终于是释放出来了,天,太不容易了。唐老师,他应该很快就会好了吧?”
唐筠留意到她对自己称呼上细微的变化,由唐筠到唐老师,这应该是开始信任自己的一个信号吧?
“好起来,会怎么样呢?”唐筠尽可能不动声色。
“怎么样?就能回学校了。”张洁略微有些尴尬:“对不起啊,我可能是太急了。但是,你说他一个学生,他不回学校不学习该怎么样?”
听起来是没错,但唐筠还想问得更多一些。
“张洁,听起来,你对宇然有很多期待,你能说得更细一些吗?”唐筠温柔地问道。
“回学校,好好学习。我跟宇然讲,咱们考到北京去,北京有香山红叶,到了秋天,美到不行;或者上海,上海的排骨小面非常好吃,里面可以放各种配料,很美味;其实厦门也不错的呀,大海也很美啊,光着脚在沙滩上走走,别提多好了……”
“总之不能在K城。”唐筠笑道,隐陷约约有一些东西自大脑里掠过,但是她还没能抓住。
“对,我常跟宇然讲,这个世界可大了,眼光要开阔些,一定要出去走走,他只要成绩好,考那里都行啊,咱们母子俩到处都可以去看看……”
掠过大脑的意识,唐筠终于一下抓住了,她笑道:“母子俩?张姐,刚才我问的是你对宇然的期待,但是,我发现,你在画面描述里,似乎描述的都是自己。”
张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以后宇然不管考到那里,我肯定是要跟着他去的,好好照顾他。”
“他愿意吗?他读大学,会想要说母亲还要跟着他吗?”
张洁一下子呆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怎么会呢?宇然竟然不希望自己跟他一起吗?是啊,如果宇然不愿意呢?她颤抖起来,完全不敢去想。
而唐筠还在说着:“宇然读大学,不是应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吗,属于他自己,他一个人的新生活了吗?”
张洁的脸色变得苍白,呼吸变得急促,她呆滞地看着唐筠,就好象她没办法理解唐筠正在说什么。
唐筠意识到她身体上的不舒服,她急忙走过来,蹲在张洁前面,掐住了张洁的人中,又拿起一本书来,在她面前扇风。
“张姐,你还好吧?”
张洁慢慢地缓了过来,她的脸色变得格外的悲伤无助。
唐筠一手扶着她的胳膊,恳切地看着她,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
毕竟是跟张左做过一年的线上心理咨询,张洁大体上醒悟过来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她苦笑道:“是,我刚才沉浸在恐惧里。”
“恐惧吗?”
“是,如果宇然考上大学,不带我一起离开K城,我就得一个人留下来。我不敢想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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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那一年,朱宇然的学习成绩说好也不好,朱英俊本来已经给朱宇然安排了一个昂贵的私立高中。朱宇然并没有特别反对,这个高中需要住校,怎么都要离开这个家了,他想想都感到轻松。
一天晚上,张洁敲开了朱宇然的房间,期期艾艾说了许多话。她说:“宇然,你的成绩吧,我感觉还挺有后劲的,不然,你努努力?试着考一考一中?要论起教学质量,肯定还是这种公办的老牌高中好。你要是考上了一中,我们就去一中附近买个房?老妈跟过去照顾你,这样你也不用住校了。”
朱宇然没有说话,他凝视着自己的母亲那紧蹙在一起从未展开过的眉头,瘦削的面庞。他在这一刻才恍然母亲压在心底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如果他去读了私立高中,母亲就得一个人留在这个冰冷的大别墅里面对那个不爱自己,也许也不爱任何人的父亲。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漫长漫长比死亡还可怕的绝望。
“好,我考一中。”朱宇然淡淡地说。
接下来的半年,朱宇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疯狂复习,到了中考,他不仅考上了一中,甚至还排在了班级的前十名。
听到这个消息,朱英俊大喜过望,毕竟朱宇然这么个成绩够他吹嘘很久了。他立刻掏出钱来,在一中附近买了房子,供母子俩去住。而更高兴的是张洁。搬出大别墅,她只觉得天都变蓝了。这样的新生活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把新家的打扫得一尘不染,心里隐隐升起了更大希望,宇然既然能把她带离别墅,或许呢,终有一天也能帮她带离K城?远远的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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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明白了,张左曾说过所有的症状都是有意义的。而抑郁对朱宇然来说就很有意义。甚至可以这么说,抑郁是朱宇然潜意识里的选择。
首先他的抑郁是他对自己自我否定和自我惩罚。
再然后就是张洁的原因。自始自终,朱宇然身上一直背负着要拯救母亲的沉沉压力。这样的压力母亲从来没有对他明着要求过,但他心知肚明。可是朱宇然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么沉重的压力他实在背负不了。但如果他抑郁了呢?他也就理所当然不用背负这么沉重的压力了。
如果不介入心理咨询,不给宇然一些支持,这个少年的抑郁必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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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筠沉默了一会儿。这一刻,她深深地共情到了宇然。出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这个孩子的身上背负的不是包袱,还是冰冷的沉沉大山。
她很想帮到宇然。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啊。再细想想,谁的人生该是这样?张洁,刘畅,勒昆,杜可,叶小娴还有她自己,谁不配有更美好的人生?
“张洁,你爱宇然吗?”半晌,唐筠低声问道,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情绪。
“当然。”张洁毫不迟疑。
“那宇然爱您吗?”
“爱。”
“有多爱?”唐筠再问。
“很爱很爱。”张洁的声音有一些颤抖。突然涌上来的情绪令她红了眼眶。
唐筠点头:“是啊,他很爱您——我知道您现在身处困境,无力应对,听起来,宇然一心想要帮助您脱离困境——我想问您,他想要帮您,助您脱困的压力有多大?”
这个问题张洁从来没有想过,她愣了一下。
唐筠随手指了一下身边的一把圈椅,问道:“打个比方的话,有这么大吗?”
张洁看着那把椅子,迟疑着:“可能吧……”
“也许,你可以把椅子抬起来,感受一下。”唐筠提议。
张洁有点不情愿,但她还是照做了。她抬起了椅子,并不算太吃力。但她还是感觉来自手臂沉沉的力。
“可能比这个要大。”张洁迟疑着。
唐筠点点头。抱起了桌子上厚厚的一摞书,放在椅垫上。
张洁的手立刻往下坠。她吃力地想要放下圈椅。
“不要放。”唐筠严肃地:“宇然抱着这个压力已经很久很久了。”
张洁愣住了,她抱着椅子,椅子支棱着,她的手酸涨疼痛,汗渗出了鼻尖。比手更疼的是心,她一下子开始心疼起宇然来。
“好重啊,抱不动对吗?”唐筠说道:“这么重,你猜宇然会不会放下来?不要管,那多轻松啊。”
“他不会……”张洁的眼泪倾泻而下,她想起自己平日里总是一遍一遍对宇然说起话:宇然啊,好好学习啊,以后,你妈就靠你了……你就是妈的希望,妈这一辈子苦啊,还好有你啊……
“他不会,对吗?无论如何他不会,对吗?”唐筠尖锐地说道:“那么,抱着这把椅子,他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吗?”
“抱着这把椅子,他能遇到他爱的女孩吗?”
“抱着这把椅子,他能成为他自己吗?”
“抱着这把椅子,他还有未来吗?”
张洁手臂颤抖,额头出汗。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抱住那把坚硬的椅子。而椅子冰冷的支棱着,她哪有任何其他的余力可以做别的事情?唐筠的一句一句,如果针扎,狠狠地戳在她的心上。她说不出话来,闭着眼睛,呜咽着摇头,泪流满面。
“我自己抱,我不要他抱!我自己的压力我自己面对!”终于,她挣扎着吼了出来。
然后,她手臂上的压力突然减轻了。
她睁开眼,是唐筠。唐筠站在她的对面,用自己的手臂支撑起了椅子。
“张洁。”唐筠含着热泪,看着她的眼睛:“放了宇然。把压力拿回来,我和你一起面对!我们一起来摆脱困境!”
“你?”
“相信我,只要你不放弃,我也绝不会放弃!”唐筠一字一句。
两个女人共同抬着一把沉重的椅子,默默地对视着,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