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唐筠已经来到了俱乐部。俱乐部里还没有人——唐筠用勒昆给她配好的钥匙打开大门,径直来到了临时的咨询室。开窗通风,简单打扫,调出一个冥想的音乐,盘腿坐下,尝试让自己静下来。
咨询室是勒昆按她的要求设置的,后来又按她的要求增添了大镜子,小音箱和精油香熏灯,可以说比大多数的咨询室还要完备。她盘腿而坐,打量着这些用品,焦虑让她心口发紧,她完全没法平静。
本来她和张洁约好的时间是早上九点。但她凌晨五点多醒来,再也睡不着。——四年了,自李春波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
她忽然意识到,焦虑的背后仍然是她对自己隐隐的质疑——你可以吗?四年前你不行,凭什么四年后你就可以?
她握住了挂在脖颈上的牙齿项链。张左曾经把这根项链摁在她的手心里,对她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你碰触到它,你就会汲取到勇气。当你碰触到它,你就会意识到我会跟你在一起,陪你一起面对。当你碰触到它,你就会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强有力的支持……”
“张左老师,你在吗?”她不由攥紧了手,自言自语。
没有回答。窗子突然有风吹进来,轻轻拂动了白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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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点,张洁带着朱宇然来了。
朱宇然捂着口罩进来后,斜着睛睛四处看,眼神里尽是怀疑。
“这是什么地方?这里还能做心理咨询?”
“是,你好。我叫唐筠。我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这里是我的临时工作室。”唐筠带着微笑尽量平静的介绍着自己,有一种异样的情绪自心头掠过,说这一番话应该是四年前了,听话的对象还是李春波。
“这孩子——快跟老师打个招呼,口罩摘下来吧。”张洁略微有些尴尬。
朱宇然不理会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哦,好。那来吧。”他整个人靠着沙发背上,在胸前抱起了双臂。
“听起来,宇然你对咨询已经有了设定。你是希望我可以做什么吗?”
“对,你们心理咨询不就是跟心理有病的人打交道吗?来,上量表,测测我有没有病。”宇然说道。
“宇然,口罩拿下来呀。”张洁伸手去摘宇然的口罩,宇然一偏头,躲过去了,很不耐烦:“我鼻子不舒服!”
张洁张了张嘴,唐筠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晃而过抑制过的怒气。她微笑着提议到:“张洁,我想跟宇然单独聊聊,可以吗?宇然,你觉得呢?”
宇然无可无不可地摊开了手:“我随便。”
张洁出去了。留下宇然和唐筠单独在房间里。
“宇然,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需要测一下,你是有什么不好吗?”唐筠留意到宇然的十个指甲都很短,有的甚至短到露出肉来。这一看就是无意识的啃咬形成的。
焦虑?她暗自忖度。
“我好几天没去学校了,这在你们大人眼里就应该算病了吧?”宇然语气里还带了些调侃。
“去不去学校只是一个行为。行为不是病,行为背后隐藏着的信息才是评价标准。比如说:压力?情绪?感受?”唐筠不动声色。
“这样啊……很不好。我压力很大,我妈天天逼着我考省外的好大学,我情绪也不好,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另外,我失眠,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睡不着——唉,老师,我这就是有病了吧?我查过资料,这些症状很象是抑郁。”
唐筠停了停,温和地:“宇然,你今天来并不想解决问题,只想求证自己有没有病,对吗?”
宇然自鼻腔里轻轻冷笑了一声:“能解决什么问题啊?”他抬起头来,带着一些挑衅:“对,你说得很对,我就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病。”
“做个量表很简单。”唐筠微笑道:“不过,宇然。我好奇的是,你希望测出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是希望自己有病还是没病?”
她的语气平静,宇然却一下子怔住了。他瞪着唐筠,一时说不出话里。
问到点上了!看来这几年的沉淀学习并没有白费,唐筠信心大增,她乘胜追击:“宇然,我有一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我感觉你很希望自己能查出问题来。我甚至觉得你为此而来,你就是想证明自己生病了。”
朱宇然依然瞪着唐筠,眼眶却红了。
唐筠迅速共情到了少年藏在心底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悲伤恐惧,她的眼睛也潮湿了,凝视着少年,她轻声问道:“为什么?宇然?为什么希望自己生病?”
朱宇然猛地低下头去,在他的喉头滚过一声压抑过的呜咽。他粗鲁地一把扯下口罩,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给我个量表,让我测测就行了。”他忍耐着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要求道。
“为什么?”唐筠重复着问道。他抬起头来。一下子碰触到了唐筠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啊,温柔的了解的心疼的,安静地包裹着他。
这样的眼神一下击溃了他的防线,他垂下头,呜咽起来,为了忍住哭泣,他把拳手塞到嘴里,憋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哭吧,允许自己哭出来,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哭泣不丢脸!大声哭出来吧,宇然。”唐筠红着眼眶鼓励道。
不知过了多久,宇然慢慢平静下来了。他吸着鼻子,少年的桀骜粗鲁都消失了,他靠在椅背上,眼神呆滞,虚弱无力。
唐筠拿出了那一张图画来:“宇然,这是你画的。我们聊聊这幅画可以吗?”
画面上海绵宝宝举着寒光闪闪的刀,正在追砍派大星。派大星的额头上流着血。
“宇然,你不想去学校,并不是因为学习的原因,而是跟同学的关系出了问题,对吗?”
宇然疲惫地点了点头:“学习上的原因也有,我最近总觉得力不从心。但主要的原因确实就是跟同学的关系。”
唐筠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宇然,你是被霸凌了吗?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
宇然低着头,久久不语。
忽然,一丝冷笑浮起在唇边,然后慢慢扩大。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画,冷笑着看着手里的画,他说道:“老师,你以为我是派大星吗?不,我是海绵宝宝。是我在伤害别人!我才是霸凌者!!”
唐筠呆住了。
画上海绵宝宝神色狞狰,高高举着手里的刀。一大滴悲伤的眼泪自宇然的眼眶里滴落,正正的滴在画纸上海绵宝宝的身体上,生生灼出来了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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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星期,中午午休时,宇然掐住了白小果的脖子,一边掐一边咆哮着,让他滚开。在他们旁边是滚落了一地的包子——白小果是给他送包子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宇然暴跳了起来,把包子扔得一地都是。
同学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都觉得不可思异。人人都知道朱宇然和白小果天天混在一起,是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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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打他?因为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唐筠问。
朱宇然摇摇头:“不是。相反,我打他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因为他太好了?”
“他越好就显得我越不是个东西。”朱宇然低下了头:“我讨厌看见他,偏偏他还一点感觉都没有,老是来靠近我,追问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答不出来,我只能动手,喊他滚。——可是我越喊他滚,他越是执着,一定要我回答为什么——我怕他了,我不想去学校,我不想看见他。”
唐筠身体前侧,诚恳地看向宇然:“宇然。我想不仅仅是白小果想问你为什么,我也想了解。为什么?宇然,发生了什么?”
宇然咬紧了牙关,捏紧了拳头,脸色阴郁。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唐筠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他从牙关里吐出了三个字:“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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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白小果之前,朱宇然的生活一片灰暗。
他不常见到父亲。他们共同住在半山的别墅花园里,父亲和哥哥一栋楼,他和母亲一栋楼。明明是一家人,几乎聚不到一起。偶而碰到一次,父亲只知道问他的成绩,然后各种指责看不上,他总是说:你看看你这个畏缩的样子!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你好好看看你大哥!
大哥朱熙然,是父亲口里的好儿子,学习成绩很好,做生意也很历害,现在在父亲的公司做管理,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他和宇然基本没什么交流,但和父亲的频率却高度保持一致,比如说他们的私生活都极其不检点,三天两头换女朋友,父亲对此有一番自己的论调:男人嘛,好色不为情困,必成大事!
母亲张洁懦弱胆怯。听说她在没有嫁给父亲之前也是大小姐脾气,不知道为什么,嫁给父亲后,像是换了一个人。父亲身边总是有各种女人,父亲从不避讳,甚至会带回到别墅里来。听说还在外面养外室,生了个女儿。对此种种,母亲忍气吞声,选择了隐忍。宇然不止一次的向母亲提议,让母亲离婚,母亲却总是苦笑着摇头。对母亲的忍耐,宇然又是同情又是愤怒:这样一个男人,过得这么苦,不离婚是为什么? 难不成还真是为了钱?
年龄越大,宇然对自己的家庭就越失望,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一个冰冷阴郁的家。
“我只知道我的家庭不快乐,遇到了白小果,我才知道,我的家庭根本不是快乐不快乐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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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进一中的高中部,宇然跟初中一样独来独往,沉默寡言。
一中的传统是结对子,班里按成绩分成高分低分二个批次,前十名的同学必须要和后十名的同学结成对子,彼此帮助。
队子结成了,老师非要来个仪式感,前十名的同学和后十名同学面对面站着,前十名同学说:“一起努力。”而后十名的同学则回答:“共同进步。”然后,两边友好握手。
宇然的成绩在前十名,他要帮助的同学就是倒数第一名的白小果。
大家的手都礼貌而客气的握在一起。这时白小果激动了起来,他忽然张开了手,一把搂住了宇然,搂得宇然喘不过气来,哄笑声中,他大声说:“谢谢你帮我。我保证不辜负你,我要跟你一起共同进步!”
接着他果然就说到做到。一下课就缠着宇然,这里不会那里不会,问个没完没了。那个对子也没这么认真啊!宇然烦不胜烦,只好去找老师,说白小果的行为已经影响了自己的学习。
学校里对成绩好的学生都是有优待的。升学率不就得指望着这拔学生?但优秀传统不能丢,老师只能安慰宇然,说你相信老师,他这就是图新鲜,你不怎么理他,他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白小果依然保持着热情和旺盛的求知欲。
宇然再一次去找了老师,老师这次没办法。只好把他们两个喊去谈话。
“白小果同学,朱宇然同学,对你们之间彼此帮助的关系,你们怎么看?”犹豫良久,老师迂回着问道。
“很好!”白小果大声答道。他转过身过,对着沉默的朱宇然深深一躬:“朱宇然同学,谢谢你无私的帮助!”
无私的帮助?朱宇然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这段时间对白小果基本上都是能躲就躲,躲不了也是爱搭不理,随手怎么就无私帮助了?
他紧盯着白小果的表情,怀疑他在说反话。然而并没有,白小果神情真挚,黑亮的眼睛时闪着光,眼眶甚至还微微泛红。
老师也吃了一惊,听宇然的抱怨,这似乎是不太像啊。
白小果接着说道:“我人笨,悟性差,老是去烦朱宇然同学,朱宇然把他的笔记毫无保留的拿给我,一句拒绝的话都没有。老师,你是没有看过朱宇然的笔记,他的笔记特别精美认真。”
老师挣扎着说道:“是,咱们要感谢宇然同学——不过,白小果同学,学习主要还是要靠自己,不懂的地方,问别人之前,咱们还是要试着依靠一下自己。”
白小果睁大了眼睛:“老师,我每次都是自己先想,想不清楚了才会去问朱宇然的,老师,我就是脑子笨——从小到大,每个人都说我笨。可是笨人有笨福,我莫名其妙就能考上一中,又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同学。谢谢朱宇然同学愿意帮我。”
老师和朱宇然都沉默了。如果白小果说的不是真话,那他得多有心计?而白小果眼神清澈,一幅整个世界理所当然就应该要对他好的表情。
老师张了张嘴,正准备再说什么。
朱宇然赶在老师之前说话了:“好的,白小果同学,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我们合作愉快。”
老师松了口气。白小果一把握住了朱宇然的手。朱宇然挣扎着一下,没有挣开,也就任由他紧紧的握着。
朱宇然从来没有接触过白小果这样的人。他朴实到有一些傻的部份忽然打动了他——他好像是真的需要自己啊,而且是真的需要自己这个人,而不是金钱!这种感觉宇然太陌生了。
家庭条件阔绰,自小宇然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只因为他出手阔绰,总是请客吃饭,动辄就送礼物。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大一些,他清楚明白,他身边的这些人并没有真正把他当朋友,他们不喜欢他,有时甚至把他当傻子看。
还不如一个人呢,慢慢的,宇然习惯了独来独往,各自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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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起,朱宇然就和白小果成为了真正的朋友。白小果是毫无保留的对朱宇然好,而朱宇然紧盯着白小果的学习,到期未考时,他盯着白小果复习,结果白小果竟然破天荒的考到了二十名!而朱宇然竟然也前进了几名,稳稳坐牢第二名。
老师大喜过望,感叹道:“助人者人恒助之——这两个孩子,令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