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铸下大错
“唐筠,唐筠……”有声音在一声一声低唤。
恍惚中,有人掐住了她的人中,好疼! 唐筠的意识从遥远的地方被拉了回来。
“我这是在哪里?”她怔忡地问着自己。
“唐筠,唐筠……”那个声音还在唤着自己,好熟悉!是杨如礼!自己的老师!这四年来,每每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脏都会抽紧。不愿面对啊!假装不认识他,是不是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急着睁眼,再想想,想清楚再说。”她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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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四年前的那个十字街头。
“杨老师,李春波要跳楼!……我说不通他,他要跳楼……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他要死!”唐筠抖着手,拔打杨如礼的电话。电话刚一接通,唐筠如同看到父母的孩子,蹲在十字路口,语不成声地哭喊着。
“什么?谁要死?别哭,慢慢说!”
唐筠还在呜呜痛哭。毕竟她只是个刚踏上社会的女孩,面对这么大的变故,完全不知所措。
“唐筠,你能听我说吗?来,听我说,深呼吸——深深吸气,慢慢吐气——好……很好……再来一次……现在能说了吗?”杨如礼镇定的指挥着。
唐筠勉强止住了哭泣,带着一些哽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是李春波——他刚刚打电话给我,他说他要跳楼。让我念诗、唱歌……然后,他的电话挂断了,再也打不通——杨老师,我要怎么办?”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貌似是杨如礼在紧张地思索着。
“老师,我要不要报警?”
“唐筠,你先冷静!你一定要认真听我说——深呼吸,别做任何事情。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就来。”
“我在……”唐筠睁着哭肿的眼睛,环顾着周围:“我在春景路建行大楼下面……老师我想报警,也许警察能找到他……”
“我马上就到。”杨如礼打断了她:“你就在建行大楼下面等着我,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用做——听懂了吗?什么都不用做!”停顿了一瞬,他接着说道:“别挂电话。一直跟我通着话!我现在就来。”
唐筠举着电话,颤抖地坐到建行大楼下的台阶上。她倒仰着头,去看着大楼的顶。天哪,好高,屋顶一直伸到蓝天里去。人若从上面掉下来,一定不能活了吧。她闭上眼,几乎看到李春波就站在大楼的楼顶上,俯瞰着脚下的城,单薄而寂寞。
杨如礼还在电话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着话,让她冷静,带她做呼吸,她神思恍惚地听着,突然间她打断了杨如礼:“杨老师,我要报警。警察能找到他。”
“我马上就到!你等我来了再说!”杨如礼急切地说道:“你听到了吗?啊?唐筠!什么都别做,哪里都别去,听到了吗?”
唐筠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被泪水浸得紧绷的皮肤有一些刺痛。夜色降下来,大楼已点起了彩色的霓虹。看着那些霓虹,唐筠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自小,唐筠都有习惯性晕厥的毛病,为了避免晕过去,她开始深深吸气。
“杨老师,我要报警。”她干巴巴地说,然后她挂断了杨如礼的电话。
她把电话举到自己眼前,稍稍有些迟钝的开始摁键:1--1--0--,摁完了键,正要摁拔出键,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唐筠!”
她抬起眼来,是杨如礼,气喘吁吁地站在台阶下,一手叉着腰,一手拄着腿,因为跑得太急,衬衣狼狈地松散着,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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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筠,你别急,让我们来好好分析一下。”杨如礼坐到唐筠的边上,擦拭着头上的汗。
“老师,我们应该报警,李春波可能正在自杀,我们得让警察去阻止他!”唐筠急道,她不明白杨如礼为什么还可以这么从容,事态如此紧急,还有什么可分析的?
“你都说了,是可能。他也有可能没有自杀。对吗?”
“报警,让警察去找他。”
“不能报警。”杨如礼斩钉截铁。
“……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杨如礼坦然说道。
“我这么着急赶过来,就是不想你做错事。如果报警的话,不管李春波死没死,你的职业能力都会被怀疑。很有可能你的职业生涯就完了!”杨如礼的眼里满是诚恳:“唐筠,老师知道你有多爱这一行!你冷静一下,听老师说,李春波并没有打算要自杀!”
唐筠张嘴想要说话,杨如礼安慰地拍拍唐筠的肩膀,让她不要急。
“你先问一下自己,你在咨询中做过什么有效的努力——比如缓解了他的不良情绪?或者是给他一些方向上的指引?令他觉得有收获,有进步?”
唐筠想起了咨询中大段大段的沉默,羞愧而难堪地摇摇头。
杨如礼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么,他在咨询里最经常的表现是什么?你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他总是让我读诗给他听,还老说自己不想活了……可是,老师,他老这么说老这么说,说得太多了……我有点不当回事了,安慰他也比较敷衍,谁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唉……”杨如礼常长长地叹了气:“你的处理是有问题的啊……也怪我,没有好好督导你。呃,好吧,事情出了,咱们不说是谁的责任,就好好面对问题——唐筠,你觉得他为什么要不停的对你说他不想活了?”
唐筠咬着嘴唇低着头,满心茫然。
“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他要表达不满。他一次性付了整个阶段的钱,我的理解是他对咨询是充满期待的,但现在咨询明显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令他产生了对咨询的阻抗。我们都知道,来访者在咨询中迟到或是取消咨询,都有可能是对咨询的阻抗。像李春波,他不断的表达想死,很有可能他要表达的是对咨询的失望。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杨如礼顿了一下,叹了口长气,接着说道:“很有可能他是为了求关注。”
“……求关注?”唐筠怀疑地重复着。
“求关注,对。”杨如礼点头认可:“咨询无用,他却并没有离开咨询。你说过他不断的在咨询中让你读诗给他听,这个举动很奇怪,我有理由相信,他对你产生了好感,不断的表达自己想要死,其实是在求你的关注。”
是吗?唐筠茫然地思索着。
“你并没有回应。至少是不是他期待的那种回应。所以,他这一次仍然是在求关注,只不是行为升级了!你看,你现在的反应正是他期待的!你为他哭泣、着急、失态,他的目的达成了。”
杨如礼的语气变得格外冷静:“你看,不管是表达失望还是求关注,他都不会真的去死。唐筠,咱们不要被来访者给控制住了。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着冷静——我坚持自己意见,情况真的没那么糟。他这种人,死就是挂在嘴边的。他在你面前肯定不只一次说他要死。他死了吗?并没有!对不对?你在这里着急,为他掉眼泪,分寸大乱。他很大概率活得好好的……你相信我,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回来。现在你越从容,你就越能占据主动权,更好应对。”
唐筠咬着的嘴唇慢慢放松了。杨如礼的分析条条在理,由不得她不信,这是她的老师,是K城最出名的心理大咖,他的经验是如此的丰富!很有可能他才是对的!唐筠开始相信,李春波只是想要吓吓自己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唐筠羞愧地低声说道:“杨老师,我不是个称职的咨询师。”
杨如礼拍了拍她的手臂:“孩子,我知道你这一晚上的煎熬,你累了,你需要好好休息,相信老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杨如礼也就是三十几岁的年龄,可是当从他口里说出孩子两个字,此情此景,毫不违和,语气里的包容和疼惜令唐筠再也绷不住,她松弛下来,真的象个孩子一般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决定相信杨如礼,她是如此渴望李春波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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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侥幸的心情,唐筠只维持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唐筠在K城日报新闻版块那里看到了一则消息:“昨日晚间大约二十二点,一名年轻男子从广场碧泓大厦顶楼堕楼而亡。该男子身上并未有可以证明其身份的有效信息,现警方正积极探寻该男子堕亡原因及身份,并呼吁了解信息的市民,提供有效线索。”
唐筠拿着这张报纸,冲进了杨如礼的办公室。
“李春波死了!”唐筠情绪激动地把报纸拍到了杨如礼的面前:“你不是说他不会死吗?”。
杨如礼也懵了,他不敢置信的拿着那张报纸,左看右看。他颓然地取下眼镜,久久无法作声。
“报警吧,老师!”唐筠咬着牙。
“为什么?”杨如礼就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木然地说道:“他都已经死了,并没有人知道是你的错……”
“我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报警吧!”
“唐筠,你没有听明白,你的职业生涯会被影响……唐筠,其实李春波并没有跟我们签订咨询协议,也就是说法律上他并没有跟我们结成咨访关系。你看,他给你打电话,用的都是座机,他不希望连累你,按他这个行为,我相信他来做咨询,并不会对别人去说……”
“我愿意负责!”唐筠打断了杨如礼,眼眶泛起了激动的泪水:“哪怕没有人知道,我也该为我的不称职付出代价。报警吧,哪怕是以后我再也做不了咨询师!”
“好,报警,我来负责。”杨如礼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低沉,他站起身来,面对着窗外,唐筠只能看到他情绪起伏的后背。
“是我错了,我低估了你本身在咨询里的破坏力。”他低声说。
唐筠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懂他到底是在说什么。
“唐筠,你当初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不太适合当咨询师。大家都说你长得太漂亮了,身上的女性特质过于明显,容易引发来访者的移情。我力排众议,因为我看到你眼里的渴望,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这个职业。我觉得光凭长相就否定一个人就不公平的。我想着亲自来带你,多给你一些引导,不见得你就不可以——谁想得到,我还是低估了你的破坏性!你的长相,你的声音!你根本不用做什么,就能引发了来访者这么激烈的移情!何况你还每一次都读诗给他听,更是激发了对你的情感!”
唐筠紧咬着嘴唇,跌跌撞撞的退了两步。撞到了后面的桌角,然而她一点都感受不到疼。
杨如礼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眼眶含泪。
“他对你产生了强感情!这个感情没有出口,令他绝望!他在求你关注,所以他才会在死之前打电话给你。有什么比他真的死去更能引发你的关注?你会内疚,会悲伤,会记挂他一生!”
唐筠的心脏扭在一起,她不得不大口呼吸,好让自己不至于窒息。而她手紧攥着那张报纸,几乎被捏碎。
“他用死亡在向你求关注,然而你从来没有给过他有效的回应!”杨如礼还在说着。
唐筠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她再也经受不住,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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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唐筠清醒过来时,她已被扶坐在圈椅上。
杨如礼坐在她的对面,怔怔地看着她。见她醒来,内疚令他的眼睛升起了雾气,他摘下了眼镜,低头擦拭着镜片:“对不起,唐筠。是我的错,我太忙了,我忽略了你,做为你的老师,我没有给够你支持。这才令你铸下大错。”
大错?唐筠心脏一阵刺疼。是的。做为一个咨询师,她不仅没有给到来访者支持,也没有觉察到来访的移情,结果令来访的抑郁加重,最终激发了来访的死亡意愿。现在她似乎这才明晰看到事情背后的严重性。
她闭上了睛睛,眼泪扑簌簌滚出一串来。
杨如礼把眼镜戴了起来,语气变得坚定:“唐筠,我知道你有多爱这一行!大错铸成,老师来负责。”他舒了一口长气:“好孩子,我们报警。我们统一口径,这件事只是我们两个的个人行为,跟心灯没关系。”
“跟您有关系?跟心灯也会有关系?”唐筠彻底懵了。
杨如礼苦笑道:“唐筠,你是以心灯为背书做的咨询,同时我是你的督导——我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放心,老师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只是,尽量不要影响心灯就好……唉,就算影响了,那也是没办法……我们都把责任承担起来吧。”
他转过脸,眼睛看着左边的墙面,目光是浓浓的无奈和不舍。唐筠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挂着的是一面牌匾,应该是某个疗愈之后的来访者送的。上面大大的写着四个字:仁者医心,字的下面,是心灯咨询中心的LOGO:一盏摇曳着烛火的明灯。
唐筠清晰地看到到杨如礼镜片后的闪亮的泪光,这可是杨如礼啊,K城最著名的心理大咖!谁能想像,他竟也有这无助悲情的时刻!内疚令她的心脏紧紧扭在一起:凭什么自己犯的过错,要让老师、让中心来承担?
杨如礼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对着唐筠笑了笑,拿出了电话,开始拔号。
唐筠下意识地摇着头,噏动着嘴唇,说不出话。突然,她猛地喊出一声:“不!”
杨如礼停住了动作,唐筠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哭出了声。杨如礼蹲在她面前,把手安抚地放到她的背上,轻声说:“唐筠,不管你做任何决定,老师都跟你一起面对……老师陪着你。”
唐筠号啕。
终究,唐筠还是放弃了报警。一个月后她因为明显的抑郁症状辞职,离开了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