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的樱花在全国都很有名气。每年樱花盛开的季节,樱花大道花朵连着花朵,层层叠叠富饶奇幻,染红校园半空。
许多市民都慕名自发来校园里看樱花,学校里体察民意,也会开放周末的时间来接待络绎不绝的市民。
这个周日。在樱花大道的长椅上,坐着勒昆和唐筠。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含着笑看着面前一对老夫妻正在拍照。
老太太很是时尚,纵然是满头白发,但仍然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旗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花树下摆着各种姿势。而老先生用尽了一切姿势,弯着腰的,趴着的,跪着的,力求把自己的爱人拍得好看。
拍了几张,老太太不放心,走过来,要看看成片,老先生诚惶诚恐举着相机一张一张摁着回看,老太太一顿挑剔,这张光线不好,那张角度不对,这一张表情抓的不好。老先生好脾气地呵呵笑着,也不解释。
正挑剔着,老太太抬眼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唐筠和勒昆,笑着跟他们招呼道:“小伙子,帮我们拍一张合影吧。”
花树下,老太太站着,老先生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伸手拖他过来,紧紧的依偎着他,嗔怪道:“要死的呀,离得那么远。”
老先生呵呵而笑,揽住老太太的肩膀。
勒昆一连好几张,拍下他们靠在一起如花一般的笑颜。
拍完了,老太太忽然说道:“来,我给你们怕一张吧,我看你们不是本地人,这里花这么美,留个记念嘛。”
勒昆转头看了看唐筠,她笑眯眯地站起身来,靠向勒昆,调皮的一把把他拖过来,学着老太太,嗔怪道:“要死啊,离得那么远。”
四个人都被逗笑了。
笑声中,勒昆紧紧搂住了唐筠的肩膀,老先生咔嚓一声,留下了他们的笑容。
“我们白头到老好吧?以后到一百岁,我们还到这儿来,再拍一张。”勒昆划着手机里的照片,一边看一边说到。
唐筠也歪着头,跟他一起看着。照片里,勒昆把她揽在胸口,两个人笑得比身后粉色的樱花还要美。
“好。”唐筠真心实意地应到。她语气里的真挚引得勒昆抬起脸来。眼神相触,勒昆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一吻结束,唐筠依偎在勒昆的胸口,闭着眼睛,久久不动。勒昆环抱着她,把下颔放到她的头上。风轻轻吹拂,樱花树散落花瓣,落到两个人的发上,肩上。幸福令两个人都陷入了甜蜜的静默。
“咳,这个,两位——”一个抱歉的声音在旁边忽然响起。
勒昆松开了唐筠,两个人略微有些尴尬的看着来人。
这是一个有些发福中年男子。穿着得体,含着笑意看着两个人:“两们是勒昆,唐筠吗?我是马毅——本来不该打扰,可是我等了两位三分钟了,而且看两位还要持继下去,不得不打断——”他笑意更浓:“理解,理解。张左说过:春天不是读书天,是恋爱天哪——”
这就是马毅,张左和杨如礼共同的同学。勒昆和唐筠这一次来S市,就是为了见他。大学毕业后,马毅转行做了广告,现在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总。听说是为张左而来,他痛快地答应了勒昆和唐筠的约见,并且把约见地点定在S大的樱花路。
三个人找了一个花树下的石桌,围桌而坐。落英缤纷。掉落得一桌子都是。马毅抬着头看着身后的樱花树。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说道:
“都是记忆啊——那会儿大家都雄心壮志,都说自己要做出色的咨询师,谁想到呢?我竟然转了行。”马毅慨叹道。
“广告不也是清醒催眠?这可是把心理学用在了实处。”唐筠笑道。
“这你可说对了。”马毅也笑了:“张左说过了,心理学不是理论,就是拿来用的。”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说到清醒催眠,没有人能比得到张左。”
“那杨如礼呢?他怎么样?”勒昆不由问道。
马毅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哈,杨如礼?这个人我真是不愿意说他——咱们今天不是说张左吗?咱们就好好说张左吧。”
唐筠从包里拿出了绿色的笔记本,在马毅惊异的眼神里,平静地说道:“马总,今天可能还真是没办法不提到杨如礼。”
马毅吃惊地:“这是?张左的笔记本?张左把他的笔记本给了你?”
“是的。马总,你也认识这本笔记本?”
“怎么可能不认识?这本笔记本可有渊源啦,学生时代,张左一直带在身边,珍而重之,说起来,这本笔记本还是杨如礼送给他的呢?”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惊问道:“难道张左的死跟杨如礼有关?”
勒昆和唐筠对视了一眼,唐筠开口问道:“为什么您一下子就这么断定呢?您是想到了什么吗?”
“他妈的,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杨如礼对张左没怀着什么好心思!”马毅狠狠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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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筠谨慎地把张左死亡的过程跟马毅复述了一遍,又把自己和张左的渊源做了一个表述,把手里绿色的笔记本递给了马毅。
马毅一直沉默地听着,他湿润着眼睛一遍一遍摩挲着手里的笔记本,感慨万千,千百种语言在他心上翻滚。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张左是我的好哥们,他是我见过最有才华,最有正义感的人。我服他敬他,现在他把笔记本给了你,说明他信你。他信的人,我也信。你们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
“张左和杨如礼的关系,我还是想问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断定是杨如礼会伤害张左。”
马毅叹了口长气,说道:“你们知道陈意涵吗?”
唐筠点了点头,在张左的笔记本上,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是张左的女朋友吗?张左好象很爱她。”
“是的。中文系的系花,长得非常漂亮,气质也很温婉。”回忆往事,他神色也变得温柔,问道:“你们知道在杨如礼的胸口纹着一个字母吗?”
唐筠点了点头,杜可和罗敏都跟她说过这个字母的来历:“我知道,听说杨如礼在读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比自己年长很多的女生,这个女生姓韩,后来她死了,杨如礼为了记念她,就把她姓的首字母H刻在了胸口。”
马毅冷冷的笑了一声:“他可真能打造自己的人设!这个字母是H没错,但可不是姓韩的韩,是陈意涵的涵!”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勒昆和唐筠都惊住了。
“张左还没有认识陈意涵之前,杨如礼就已经认识陈意涵,陈意涵好心帮过他一个忙,他念念不忘,托我去打听这个女孩子,我打听完,他却怂了,不论是身家还是教养,他觉得自己完全配不上陈意涵!他怂了,张左可不怂,他喜欢陈意涵,根本不考虑那么多,喜欢就是喜欢,无所畏惧,举重若轻地追到了陈意涵。杨如礼当时竭尽全力表现出不在意,但我知道他心里必然不是个滋味。他一直悄悄跟我抱怨,要论家庭条件,张左还不如他呢!真不知道张左是哪里来的勇气。”
“再后来,张左跟陈意涵开始谈恋爱,而杨如礼也跟韩小丽好上了,好不了多久,韩小丽死了。韩小丽的死,彻底让张左和杨如礼闹崩了,张左耿耿于怀,他跟我说,他觉得杨如礼用精神控制逼死了韩小丽,当时我还劝张左来着,说不至于,人怎么可能坏到这个地步——”
马毅沉默了一会,苦笑道:“是我幼稚,后来我才明白人是真的会这么坏的!我们快到毕业时时候,班里有一个留校名额,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就是张左和杨如礼。本来我们班主任力主推荐杨如礼,结果没想到,张左去举报杨如礼在校外和一些机构裹挟在一起非法牟利,于是留校的名额就变成了张左——当时杨如礼气得整个人的失控了,我记得当时他在宿舍里大骂张左,扬言一定要张左好看。再后来,陈意涵和张左就分手了。再然后,陈意涵跳楼了。我隐约听说他们的分手是杨如礼在中间搞鬼,只不知道到底具体是什么个情况。问张左,张左失魂落魄,不吃不喝,整个人就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什么也问不出来,于是——”他顿了顿,苦笑道:“我去找了杨如礼,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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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外的小酒馆外。杨如礼一个人坐在路边喝着闷酒。韩小丽死后,他在学校里就没有朋友,只能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他觉得这都是张左使的坏,张左就好象是班级里的灵魂,只要他不喜欢谁,那些无脑的傻瓜都会跟着他一起。
所以当马毅在他面前坐下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欣喜,他举起了杯子,口齿不清地说道:“嗨,兄弟,你怎么来了,来来,陪我喝一杯。”
马毅并不举杯,他拦住了杨如礼手里的杯子,皱着眉头:“你少喝点吧,看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哈哈,还能是什么样子?倒霉的样子呗!你知道了吧,我留不了校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哈哈,都倒霉成啥样了啊!”杨如礼把杯里的酒一口倒进了嘴里:“还是你够意思,还来陪陪我!来,兄弟,喝一杯!”
“行了,你少喝点。我找你有事。”
“呃,什么事?”杨如礼斜着眼睛看着马毅。
“陈意涵跟张左分手了,听说跟你有关?你做了什么?”马毅沉声说道。
杨如礼久久不语,他的嘴角渐渐漾起冷笑。他垂着眼,低声说道:“所以,你不是来关心我的,对吧?你是质问我,我怎么伤害了张左?”突然间,他狠狠一扬手,把手里的杯子扔在了地上。
“张左,张左,张左!”他满目赤红,怒吼道:“他妈的,又是张左!他分手了,陈意涵死了,他惨,那我呢?我被他搞到失业,连留校的机会都给他抢去了,我不惨啊?——马毅,大家都是同学,为什么你眼里只有他?你们他妈的眼里都只有张左,都觉得我他妈的就是个坏人??”
马毅沉默了一会儿:“杨如礼,张左是什么样的人,何必我说?他对你也很不错。你知道不知道才开始时大家都不太喜欢你,是张左一直跟我们讲你本质很好,讲你有你的为难,让大家不要孤立你。”
“——所以,他他妈的就是个圣人,对不对?他是圣人,我就是个恶魔,对不对?”杨如礼站起身来,怒火红了眼:“他好!他抢走了我的一切!”
“留校我就不说了,陈意涵死了,他伤心,我就不伤心吗?陈意涵,也是我一直爱着的人!这你是知道的!你还帮我去打听她,对不对?他张左说抢就抢,问过我一句没有?他跟陈意涵谈恋爱,我每一天都在痛苦中煎熬,他可怜过我一下没有,你们问过我一句没有?那怕就算是在陈意涵眼里,我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沙粒,她宁愿死,都不愿意正眼看我一眼!”
马毅目瞪口呆:“杨如礼,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杨如礼一把扯开了衣服,露出了胸口上的字母,他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热泪:“你看到了吗?你他妈好好看看!看清楚你才知道我有多痛苦!”
“这不是你为了韩小丽纹的吗?”
“韩小丽?那个老女人,她也配!”杨如礼鄙夷地笑道:“我告诉你吧,这是陈意涵的涵!”
马毅骇然,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他妈疯了!”
杨如礼哈哈大笑,笑声中,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摇摇晃晃走开了。
一直密切注意他们动静的小酒馆的老板闻声赶了过来,一把拽住了正要追赶的马毅:“付帐啊!你可别跑了,别借着耍酒疯逃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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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如礼喜欢陈意涵?张左知道吗?”勒昆呆了半晌才问道。
马毅点了点头:“是的,在陈意涵的葬礼上,我告诉他了。”马毅点了点头。
“陈意涵的葬礼?是2002年的8月8日吗?”唐筠突然问道。
“对,你知道?”马毅惊讶道。
唐筠没有说话,她只是打开绿色的笔记本,翻开了其中一页,那一页沾满了不规则的血渍,象是喷溅上去的。在血渍中张左用笔描了又描一个日期:2002年8月8日。描得用力,甚至划破了纸张。
马毅看着那一页,红了眼眶:“我就知道!他心都碎了!怎么可能那么平静?”
“平静吗?你是说张左?”
“是,我告诉他以后,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让我复述那天晚上杨如礼的原话,一连让我复述了两遍。我很奇怪他的反应,问他是想到什么了吗?他却告诉我死者已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让我不用再多想。”
“那您还能再复述一遍杨如礼的原话吗?”唐筠问道。
马毅点了点头:“能。张左不是兴之所致的人,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所以当时,我不断不断回味杨如礼的原话,怕自己忘记,我甚至还把这些话写了下来。尤其是张左死后,我又一次把这个记录拿出来看,保存在手机里,时不时就看一下,只是我还是没发现什么。”
说着,他打开了手机备忘记录,把他记录下来的原话,发了一个在勒昆的手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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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你们大学同学聚会,你还有印象吗?”唐筠问马毅。
“有,怎么可能会没印象。当时我做为留在S市的同学,负责操持同学会,杨如礼表现得特别积极,他几次电话来跟我商量同学会的时间,在他的极力要求下,为了将就他的时间,我们把聚会的时间定在了心理大会的最后一天,就是为了方便他的行程。”看了看勒昆和唐筠,马毅笑了笑:“时间冲淡了一切,过往的恩怨大家都放下了。我很理解杨如礼,做心理这一行,需要天赋和坚持,很多同学都已经转行,还在心理领域工作,并且比较有建树,也就是他和张左,他一直那么爱面子,对他来说,同学聚会就是展示他成就和天赋的最好机会。”
唐筠打开手机,调出了李春波的画像:“您记得这张画吗?杨如礼有在你们同学聚会上展示过这副画吗?”
马毅仔细地端详着这幅画,思索着:“有印象。我见过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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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同学聚会,杨如礼端着一杯酒,在一群同学中侃侃而谈。
这是他的高光时刻。那些曾经不太认可他的同学此刻都把目光倾注在他的身上,津津有味的听着他说话。就边坐在一边沙发上的班主任张延都被他吸引了,他虽然不在人群中,但目光有意无意在他的身上巡游。
让你当初不看好我。还不让我留校,看看,如今我的成就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酒精上头,他越发兴奋:“忙啊,我也是没办法。老马,你看你约我多少次,我都不行。你看,我是公安局特聘的心理顾问,又要去大学里上课,我自己的心理咨询室也是一刻都离不开人,大事小事都得问我!身不由已啊——”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点开看了一眼,举着手机念到:“杨老师,您看这是来访者李春波画的自画像,我也不太懂,老师,这是有什么意义吗?”
这正是唐筠发给杨如礼的信息。
“真是不省心啊——这是我工作室的实习咨询师发来的信息。来,来,各位当年都是咱们心理专业的高材生,请教一下各位,听听各位的高见,来访者这幅画传递了什么信息。”
他名为请教,实为炫耀,把手机传过来的画像拔大,给周围的人看。
大家怎会不懂他的心思,都笑着摇头,纷纷表示看不懂。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毫不客气的拿过了手机。是张左!
周围的人静了下来。
杨如礼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来,让我们听听张左兄的高见,听说张左兄这两年在绘画,梦境意象分析方面有大成啊!还请张左兄台指点。”
张左并不为他的恭维所动,淡然地拔着手机:“来访者,李春波?嗯——不好,杨兄,这个李春波要自杀!”
此话一出,雅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
杨如礼脸色大变。他伸手拿回了手机,勉强笑道:“张左兄说笑了。”
张左并不笑,严肃地:“快提醒一下你的实习咨询师吧,这个来访有强自杀意愿,很危险!”
杨如礼回过神来:“谢张左兄提醒!对对,我马上就提醒她!还好还好,今天张左兄在——来来,张左兄,我敬你一杯!”
他抬手揽住了张左的肩,把他带出了人群:“走走,我们喝一杯,张左兄,一别多年,我们该叙叙旧啦。”
张左不动声色地任他揽着。跟着他走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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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这幅画?”马毅讲述完这一段,问道。
唐筠吸了口气:“我就是那个实习咨询师。”
马毅仔细地打量着她:“那你挺幸运啊,还好张左及时指出了问题,避免了事故。”
唐筠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这个来访几天后自杀了。杨如礼并没有提醒我。”
马毅许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叹道:“人真的可以坏到这个地步,这跟谋杀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