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打扰了我们!这里是心理咨询室!”杨如礼怒道,探头喊道:“柳云清!柳云清!”
勒昆背后出现了柳云清惶惑的脸,她嗫嚅着:“杨老师,我拦不住他……。。”
唐筠捂着额头低低发出了一声呻吟,杨如礼顾不上生气责备,急忙先去确定唐筠的状态:“唐筠,你怎么样?”
唐筠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疲惫地伸向勒昆,她的眼睛饱含着恳求看着他。
勒昆不由自主走上前来,唐筠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顺势疲惫地把头靠在勒昆的胳膊上。
突如其来的亲呢,勒昆神色不变地承受着,甚至他还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唐筠的头发。
“你怎么上来了呀?”唐筠低声地抱怨着勒昆,然后解释道:“杨老师,这是我男朋友。他送我来做咨询…。。他脾气比较急——”
“我看见柳老师下楼来了,又听到玻璃被砸响——我搞不清楚状况,当然担心啦。”勒昆顺势说道:“怎么咨个询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啊?”
“我给唐筠做催眠,她情绪起伏比较大,不小心推到了台灯。”杨如礼平静地解释着,仔细地打量着唐筠:“唐筠,你感觉怎么样?我很担心你,催眠最关键的时候,你男朋友突然推门就进来了。”
柳云清走过去扶倒在地上的落地台灯。唐筠呆滞的目光跟随着看着她的动作,疲惫的低声说道:“我很累,又感觉很放松。我好像一直背着很重的东西,终于放下了——杨老师,我明白啦,我不是上帝,我不需要为别人负责任。我是个普通人,就得接纳自己的平凡。”她轻轻地抽泣起来。
“真好!”柳云清动容,不禁鼓起掌来。
杨如礼仔细地看着唐筠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唐筠,你能这么说,老师很高兴,跟自己和解吧,我们都不是神,不是上帝!我们不需要去拯救世界!”
“对对,咱们都是普通人嘛。”勒昆跟着说道:“当然了,小筠你除外,你从来都是我的女神!”
杨如礼被逗得一笑,他转脸看向勒昆,若有所思:“我们认识吗?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
“我参加了张左的课程。我和唐筠就是在课程里认识的。”勒昆明白他认出了自己。毕竟张左事件中,杨如礼全程参与了警方的讯问。
“哦,难得,患难之中见真情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前认识吗?”
“以前?也有可能吧,我是大众脸!”勒昆笑道。
杨如礼也笑了,点了点头:“唐筠是我的学生,她能有人关心照顾,我比谁都高兴。好好对她吧,她值得。”
勒昆揽紧了唐筠的肩:“是,她值得。杨老师你放心,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值得。我一定会好好对她!”
夜晚的文化巷热闹异常。灯火辉煌,人流涌动,各个商铺门口都挤满了人。
勒昆揽着唐筠的肩走在人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勒昆感觉到唐筠的肩膀越来越僵硬,终于,她一晃肩,斥道:“还不松开!”
“别啊,万一他们在楼上还看得到。”勒昆笑道。
“你能不能不开玩笑?”唐筠站定了。
勒昆松开了手,笑道:“我这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工具人啊——使用体验怎么样?还满意吗?”
唐筠哼了一声,径直往前走。
勒昆笑了笑,忽然他瞥到自己袖子上有一抹红色,那是什么?
他追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唐筠的手,把她的手心摊开来。
在她的手心里,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而她娇小的手卧在他的手里,兀自还在微微颤抖。
“这怎么弄的?”
唐筠甩开了他,抖着手从包里掏出一根尖牙项链,尖牙上似乎还有残留的血渍。她把项链握在手心,咬着牙说道:“张左说过,没有人可以催眠一个不想被催眠的人。他是对的!我没有被杨如礼催眠!”
勒昆被震住了,他惊讶地看着唐筠,一时说不出话。
而唐筠紧握着那一根尖牙项链,眼含泪水,抬脸看着他:“我可以信你吗?”
“能。”勒昆答得斩钉截铁。
唐筠猛地别开了脸,她哽咽着,忍耐着突如其来的委屈。而勒昆看着她僵硬瘦弱的双肩,一瞬间真有一种冲动,想要揽她入怀。
还是那家咖啡店,两个人要了两杯柠檬水,在街面上坐了下来,开始把各自知道的情况复盘。
“我先看到杨如礼上了楼,后来又看到枊云清下了楼,我就一直留意着。再听到楼上玻璃被台灯砸响,我就冲上去了。”勒昆说道:“我觉得,你是在召唤我。”
“嗯,我知道你跟着我,我故意推倒了台灯,就是想让你上来打断催眠——对了,为什么看到杨如礼会引发你的警觉?他那么大的咖,来为我做咨询,不是很好吗?”唐筠疲惫地反问道。
“我跟他打过交道。”勒昆苦笑道:“所以他才会觉得我面熟。我离开警队,跟他有关系——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我还想问你呢?你明明觉得危险,为什么还要同意让杨如礼给你做催眠?”
眼泪蓄积进眼眶里,唐筠一眨眼,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她伤感地抱紧了面前热气腾腾的杯子:“我想确定他到底要想干什么。我必须冒个险——你知道,他曾经是我的老师,他一直对我不错,我不愿相信他是这个样子……”她埋下头,抽泣起来,单薄的肩膀耸动着。
勒昆手足无措,抽了两张纸,捏在手里,不知道要不要递过去。
“我只是没想到,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可怕,就算我用尖牙划破了手心,还是差点就陷进去了……还好……你及时进来了。”哭了一会,唐筠勉强调整自己的情绪,心有余悸的说道。
“杨如礼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要催眠我。他读到了我潜意识里的自私、逃避、恐惧,他想要利用催眠放大我人性里的弱点,让我什么都不要做!让我放弃!”唐筠咬着牙说道。想到梦境中那间黑魆魆的小木屋,唐筠不寒而栗。
“你要做什么?他想要你放弃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相!张左跳楼的真相!你不是说真相对我很重要吗?你说对了,我就是要知道真相!今天杨如礼让我确定了一件事,我想躲着想装死都都不行,他已经开始动手了!”
“张左的死,他脱不了干系!”唐筠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句。
“张左的死,杨如礼……”就算心里早有预感,勒昆还是被惊住了。过了过了半晌他才又问道:“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你先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唐筠定定地看着勒昆。
“我也想知道真相……”
“就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勒昆一时搞不清她问话的用意。
“你好好回想一下,这段时间有没有一些关于我的画面时不时浮现在你的大脑里,有没有一些声音时不时就告诉你,你必须要来帮我?”
勒昆愣了一下,若有所思。他似乎又看到了张左用一根铅笔敲打着那一张月光女神的画像,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还没有个月光女神啊,难说你的月光女神就要出现了。
勒昆不由一个激灵,他晚间睡眠不好,白天常常犯困。经常在小眠中,半梦半醒,他就会看到这个画面:唐筠和她画的月光女神。
“……好像有……我大脑里常常会看到你和你画的月光女神。”他喃喃地说。
唐筠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声音接近颤抖:“你知道吗?我们都被张左催眠了,你在催眠中看到我,我也在催眠中看到了你!”
勒昆张口结舌。夜风微凉,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不由起了一阵颤栗。
8月2日,上午下课前,张左的助教天洁通知勒昆,他的个案时间是中午的十二点半到一点半。
十一点半下课,十二点半开始个案,张左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小时的休息午饭时间。勒昆不由暗自佩服,果然出色是有道理的,看来张左也是时间管理的节奏大师啊。
张左住的是个套间。卧室的房间是关着,张左把外面的接待厅变成了临时的咨询室。
勒昆走进去,看到一桌子铺开的画像,貌似张左正在研究。
坐下了以后,勒昆开始讲述妹妹的抑郁状态,以及重复重复一直做的梦境。这就是他来参加课程的原因,他想要解决妹妹的问题。
张左沉吟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是,我相信你为此特别的困扰。但是——我可能要令你失望了。你知道,心理咨询的原则就是本人自主自愿。你的妹妹已经接近成人,有自己的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这就更是需要本人意愿。也就是说如果今天你要解决的是妹妹的问题,那就应该妹妹来。在妹妹的问题上你只是起到支持的作用,真正需要调整的是妹妹自己。”
勒昆有些失望。但他明白张左说的是对的。
“那我能怎么支持到她?”
“这个问题特别好。三个方面:第一,跟她共情,给她很多允许和理解。第二,从小事做起,慢慢帮她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当她自我价值提高,她就不会自杀了。第三,寻找有力的外界支持,帮她寻找一个真正有爱有耐心的咨询师——有爱最重要,技巧都是次要的。”张左一边说话,一边用一只笔敲打着他面前的一幅画。
他的动作很明显,勒昆留意到了那幅画,正是唐筠画的月光女神。
“这幅画,我知道是谁画的,她跟我一个组。”勒昆不由自主地说道。
“唐筠嘛。”张左淡然说到:“很有悟性很聪慧,也很有爱,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该是个心理咨询师,或者说,她有这方面的培训基础。她如果可以解开自己心结的话,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他耸了耸,开起了玩笑:“说不定以后你也可以找她,解决妹妹的问题呢。”
勒昆的问题已经问完,他看了看时间,刚好过去十五分钟,他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准备要跟张左告辞。
这时,张左笑道:“你只为妹妹来吗?不打算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勒昆略有些尴尬。
张左不回答,从桌子上抽出了一张画,正是那张牛仔的画像。
“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你画的。”
勒昆愣了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这是自己画的?如果说是巡场时看到了,那他是格外关注自己吗?
“如果没有猜错,你过去发生了一些对你来说影响巨大的事,它甚至改变了你的生命轨迹。你虽然向前走,但却不由自主想要回到过去,去改变,去扭转——那是什么样的事?”张左淡淡地说。
勒昆眼神变得锐利,他坐了回去:“我们认识吗?你还知道什么?”
张左轻敲了一下手里的画:“都在画里——看来我说对了。”
“怎么?”
“鞋子是有如此多的花纹和装饰,泄漏了你内心对于奔跑的渴望。或是前进,或是逃离。在心理绘画右边是未来,左边是过去。你看人的脸朝向右边,而鞋子却很古怪朝向左边,你期待的方向和你实际去往的方向完全相反。你期待未来,但你的过去牵住了你,你停在了当下,进退不得。”
一针见血。大滴的汗水从勒昆的额头掉下来,他完全怔住了。
“失眠,焦虑。你的睡眠质量一定非常差。”张左还在说着。
“呃,这也是画里体现出来的?”
“这倒也不是,你看你的黑眼圏。”张左调侃道。
勒昆想笑,但笑不出来。张左说的就是事实,自从他出事以来,他就没有睡好过,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回到了出事时的时段,去弥补自己的过错,去改变事情的进程。尽管后来他经营了摩托车俱乐部,也算是事业有小成,但那个遗憾仍旧从来没有淡化过。
“你就不想为自己做点什么?”
“我能做什么?所有了解我的人都跟我说让我放下过去,轻装前行——说得简单,我要是能做到,又怎么会这样?”勒昆怅然。
张左平静地:“放不下,那就回去!”
“怎么可能?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怎么回得去!”
“如果说是让时光倒流,肉体回到过去的时间点。那确实你回不去了。但是,回去并不需要肉身。你只需要去看清事实的真相,去看到自己可以在事情里承担的责任,去看到自己可以学习的部份。让过去的事情能够滋养你的现在,令自己有所收益,那也就叫回去。”张左淡淡地说道:“都说要跟自己和解,跟过去和解,这不就是?”
勒昆呆住了。张左点了点自己的大脑:“改变永远是有可能的。不能改变事情本身,可以改变这件事情对你的意义。”
醍醐灌顶。
勒昆愣在原地。半晌,他才说道:“那我该怎么做?”
“答案在你那里,我不知道。”张左耸了耸肩:“当你觉察,改变就开始发生,当你决定要回去,你就已经在路上。”
勒昆想要点头,又想要骂娘。
张左是对的,他知道。可是,郁闷和失望还是袭上心头,他忍不住问道:“那现在你能为我做点什么?”
张左笑了:“我至少可以让你今夜好眠。我替你做个催眠吧,让你放松放松?”
勒昆说到这里,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唐筠一直认真的倾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然后就是催眠?”
“对。”
“过程呢,你清楚吗?”
过程吗?勒昆回忆着。
黑长崎岖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脚下碎石被鞋子碾响,还有自己疲惫粗重的喘息声——好累啊,到底还有走多久?这时,暗黑的穹顶被一束光撕开,疲惫的旅人站定,他看到在炽白的光里,悬浮着一个背上长着双翅的女人,在她身后,是被放大的月亮。旅人用手挡着强光向前走了一步,他看清楚了,那个浮在半空的女人面部渐渐清晰,是唐筠。
“你看到了我画的月光女神?”
“是,我一直认为是因为张左一直敲打着那幅画,让我印象深刻——不止如此。在恍惚中,我甚至清楚地看到月光女神就是你!再后来,张左就唤醒了我,我就好象真的走了很远的路,感觉很疲惫又很放松,确实那天晚上,我很好睡。”
唐筠伸出手来,突兀地抓住了勒昆的手腕。她鼻尖上有汗,但手却冰凉,她紧攥着勒昆的手,一字一句:“你被选中了!我们被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