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大概天生就讨人欢喜。”绿绮这样想。
那位神秘的黑衣人,果然神通广大,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给自己在咸阳宫里谋划到了职位。
加上她自己的伶俐,入宫不久,她就得到大太监的信任和举荐。终于谋到为皇帝端茶递水的差事。
有时候,她会在忙碌中,忘掉自己为什么来的。
她承认,这里面有着她自己的刻意回避,而回避,是因为恐惧。正如她当初因为恐惧而延后刺杀刘邦和白月离,所以直到吕雉被捕她都没有动手。
但有个黑衣人,隔三差五的来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当初,那个可怕的允诺。
这个黑衣人似乎和先前在蒙恬军营里,鼓动自己来刺杀嬴胡亥的那个人不同。他们的声音相差很大,但是他们都穿着同样的黑衣,脸上用同样的黑纱罩住。
绿绮猜的,这个黑衣人应该是皇宫大内的人,甚至就是白月离的近臣。
他与先前那个黑衣人属于同一个组织,受他们所托打入了秦宫内部。
如果自己不动手,这个黑衣人必会想方设法陷害自己。
他杀死自己,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绿绮再也不要做蚂蚁,与其死的毫无意义,不如带走一个皇帝。
为自己为吕雉娘娘出一口恶气。
正好,这天嬴胡亥批奏章到深夜,书房外只有少量的侍卫在巡视。只是皇帝的客人还没有走。
趁无人时,她已将涂抹了牵机药的发梢,在茶水中浸过。她抱着温热的茶壶,按捺着一颗噗噗跳动的心,等在外面。
她本以为自己的手会发抖,竟然没有。
皇帝的声音,自书房中传出来:
“萧何大人,将吕雉封为大秦公主的仪式可曾完备?”
萧何道:“回禀陛下已经准备完全,就等着吕雉出来受礼了。”
绿绮一听,怎么回事,难道这嬴胡亥改变了心意,不杀吕雉娘娘了,反而还要封她为秦国的公主?
却听嬴胡亥说道:
“派吕雉去匈奴和亲,首先需要注意刘邦的意思。”
绿绮心中巨震,原本还以为是这狗皇帝良心发现,没想到他居然丧心病狂,让吕雉娘娘去匈奴和亲。
她心中正自愤怒,又听萧何说道:“刘邦整日醉生梦死,贪图享受,眼下恐怕早已忘了吕雉是谁。”
白月离说道:“两国和亲,边地太平,可以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让我大秦的士卒免受死伤。而原本犯了死罪的吕雉,也有了活命的机会。”
这一席话听得绿绮心中一动,心里也开始觉得,这对吕雉来讲未尝便不是一件坏事。
这个心思刚一在脑中浮现,绿绮就赶紧收摄心神,告诫自己,自己是来刺杀皇帝的。
可是房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却不断的敲打着她的心绪:
“天下百姓,自春秋以来连年征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统一之后,又修长城修直道抵御外敌,内除赵高项羽等人。百姓受了不少苦啊,所以朕要科教兴国,朕要平定战乱。”
受苦?自己不正是这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人之一嘛?
“可是像吕雉项羽这样为了自己的宏图霸业,不顾百姓死活之人太多了。萧大人,你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啊!”
绿绮听了这番话,心中久久难以平定。
她以为自己又足够的理由来杀白月离,因为在他的治理下,自己的父母身死。自己流落街头,被吕雉娘娘收养。
而后来嬴胡亥又伙同刘邦,抓了吕雉,他是自己的仇人。
可现在怎么全乱了呢?怎么好像嬴胡亥才是给自己报仇的人,而吕雉这样的人,反而成了自己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
绿绮搞不明白。
入宫数月,她见到皇帝就心惊胆战,从没正视过他,如今要杀他了,她反倒对这个将要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感到好奇起来。
细细的听,这声音居然很好听。
“陛下圣明。”
“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附庸项羽的百姓,小民百姓谋反作乱,皆因无地可耕,无地可耕皆因土地兼并。”
“始皇帝统一之初,便开始打击豪强。”
“只可惜土地兼并一直无法抑制。而兼并土地者有多是王公贵胄,为什么?只因始皇帝定制,分封给他们的土地可以不必纳税。他们肆无忌惮将小民百姓的田地据为己有,王公贵族们虽非个个贪婪,却为这些人提供伞翼。
“久而久之,只会是王公贵族的田产越来越多,百姓的田地越来越少。所以朕下一步便是要打击豪强,严谨土地兼并。如此,非需雷霆手段而不可行啊。”
听到这里,绿绮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沃,肌肤冰冷,骨子里却透出热来。
浑身不自觉开始打颤。一切似乎都错了,这个皇帝要打击的正是导致自己悲剧的罪魁祸首,这个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想要给他报仇的那个人。
“朕还要批阅奏章,萧大人,你回去歇着吧。”
“臣告退。”
萧何从书房出来,绿绮竟丝毫没有察觉。
“进茶!”
这一声如刀般劈进绿绮耳朵,她很想转身跑掉,但手脚不听使唤的循着数月来养成的习惯,来到书房,来到那个身穿玄色长袍的年轻人身前。
“茶放桌上,你去歇着吧。”那人的眼神没离开奏章,轻声对自己说。
但那杯茶却怎么都放不下,牵机药已经混在里面。
这个人浑然未觉,他喝下去,必死无疑。但他要知道了,必死无疑的就是自己。
该怎么办?
杀!
不,不能!
她的心思在杀意与退缩中来回犹疑。
书桌上那个男人下颌微抬,目光透过奏章探出来,刺向绿绮的眼眸:
“你在干什么?”
他在自己眼睛里看出的是杀意,还是退缩?
茶溅了出来,绿绮筛糠般发着抖。
她觉得自己不该一步一步活的这样明白,她应该死在当年那一捧观音土下,那样她就不会明白自己是蝼蚁,也不必领会王宫的繁华,不会恨眼前这个人。
她也不该在这一晚,听到这个男人的话,那样她就不会明白他的苦衷,就那样理由充足的杀死他,然后自己给他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