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檀轻声笑了笑,重新将手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和他结仇有什么稀罕的,老肥看起来也像是爱跟人结仇的啊,你们去他邻里四处问问,恐怕也能找出一百个得罪过他、或者是他得罪过的人吧?”
程松月的声音淡淡地,“你这话说的也没错,你放心,谁和他结仇,又为什么结仇,我们都会一一调查清楚的,包括你不知道和你不记得的,我们也都会查清。”
李思檀略微挑了下眉,又听见程松月这样问道:“那么我们来说一点你一定会知道、会记得的事——你为什么要去拿老肥宿舍里的刀?”
听到这话,李思檀竟是好笑地反问了一句:“你是说,那把割伤他气管和颈静脉的水果刀?”
程松月心一沉,又听见对方轻描淡写地开口:“虽然割喉是像是我会选择的杀人方式,不过我可没有那么狠的心,我的刀,会直接割开他的大动脉,让他瞬间断气。”
说着,李思檀用食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横过,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就像这样。”
这一刻,程松月终于意识到,李思檀对老肥的死毫无波澜,她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程松月那一刻也相信,如果今天是锦富夜总会的严老板死在她面前,或是任何人死在她面前,她李思檀也会是这个反应。
盛晖听不下去了,也顾不上程松月的反应,直接朝椅子上的人呵斥出声:“李思檀!”
李思檀没有理会盛晖,只是盯住自己面前的程松月,脸上的笑意一点一滴地散去,“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我,但你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程松月冷静地开口:“刀上包着你的手帕,你碰了凶器是板上定钉的事实,如果不是为了杀人的话,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碰那把刀?”
李思檀抄起面前的桑菊凉茶啜一口,像是润了润嗓子。她面不改色道:“检查凶器。”
盛晖在程松月的身后咬牙,“什么检查凶器,你这是在破坏现场!”
程松月顿了片刻,“那不是你该碰的。”
李思檀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仍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到老肥宿舍的时候,谁能想到那会变成凶案现场?退出来又已经太迟了,索性我就翻了他的尸体,还有那把刀——”
程松月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李思檀耸肩,像是在推心置腹: “如果是你,你也会好奇吧,想杀你的人究竟被谁杀死了。”
程松月似乎是笑了一下,“那你翻了老肥的尸体,有什么发现吗?”
“凶手,是来找老肥复仇的。”李思檀的神情放松如初,似笑非笑着看向程松月,语气轻飘飘地,“把老肥像畜生一样放血啊,那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还得有多狠的心?你说呢,程队?”
讯问结束,盛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在跟程松月回办公室的时候,他气馁地说:“程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嫌疑人!”
“李思檀不是嫌疑人,是重要证人。”程松月摇了摇头,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她继而又吩咐盛晖,“先去通知所有人下午回来开会吧。”
盛晖虽然有着一肚子狐疑和牢骚,但面对程松月的指示,他还是很快闭上了嘴。
下午一点钟,刑侦支队准时开会。
会议室里热得要命,窗子全部被拉开,头顶的吊扇,还有几把立式大风扇对着大家呼呼得吹。除了刑侦这边的人,刑技和法医也都拿着厚厚一叠材料落座下来。程松月坐在会议室的前排右边的位置,左侧坐着的,是穗州市公安局主管刑侦方向的副局长詹文涛。
程松月依次扫过坐下的人,最后目光落在常自力身上,温和地说:“常处长,请你先和大家说说死者情况吧。”
常自力是整个刑侦支队年纪最大的,通常程松月会让他先发言。他起身将几张照片贴在会议室最前方的白板上,“尸检报告你们应该已经看过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今日凌晨的一点到两点之间,致命伤在喉部,创口无表皮脱落,长六公分、深四公分,根据创口深度,预计死亡时间经比对,死者的伤口形态和现场发现的水果刀造成的创伤吻合。我在死者的口腔周围发现拖擦伤和淤斑,但无生活反应,是在死后造成的,打开死者的胃部后,发现了草酸钙和钾盐成分——也就是香灰来嘅。”
老肥在死后还被人强灌了香灰?
那一刻,别说是刚从警没多久的盛晖和张逢源头皮发麻,就连詹文涛副局长和程松月听了都眉头一皱。
常自力伸手又点了点被贴在白板最中间的一张照片,上面是老肥趴在解剖台像一滩烂肉似的模样,背部上是密密麻麻交织的网纹。常自力开口:“这是死者背部大面积分布的条索状纹理,一般是由于过度肥胖以及体型快速增大导致的,也就是肥胖纹,可以判断死者是在一两年内经历了快速发胖。另外,我还发现死者的四肢和胸口有多处陈年切伤和砍伤,左侧小腿有一处射击伤。”
常自力说到这里的时候,詹文涛眉头紧锁,脸色更暗沉了些。
法医汇报完毕,就轮到刑技的韩项明。韩项明不自觉用余光看了一下詹文涛,然后才开口:“现场只发现了死者的血液组织,但由于死者生活环境较复杂,毛发、指纹和鞋印很多,其中有一组带血的鞋印经排查属于李思檀,可以判断这是她在案发后在现场走动的痕迹。”
盛晖听到韩项明提起李思檀,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的队长。但程松月只是安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詹文涛终于发话:“凶器呢?水果刀上面提取到什么指纹了没有?”
韩项明流畅地接过副局长的话:“凶手作案的时候很小心嘅,所以刀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詹文涛这时候从会议桌上拿起盛有水果刀的那只物证袋,正要开口继续发问,坐在他对面的程松月已经出声回答:“刀柄上的手帕是李思檀的,是她为避免破坏证物上的痕迹包上去的。”
程松月的话音落下,会议室中一下传出窸窸窣窣议论的声音。詹文涛咳嗽一声以示警告,现场果然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我听现场的伙计说,这个李思檀被报案人发现在凶案现场——”詹文涛停顿了一下,面色古怪地看向程松月,“既然有报案人看到这个目击证人,现场有她的血鞋印,还有她动过凶器的证据,那你们还不抓回来审?”
詹文涛这是在质问,在场的人的心不由都提起来了几分。
程松月没有回避詹文涛的目光,只是从容回答:“我们已经传唤她来市局配合调查,但人抓不了。”
詹文涛阴沉沉地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松月的声音很轻,不卑不亢道:“我知道罗鸿祖的身份特殊,领导们希望能够尽快破案,但我们的侦查刚刚开始,现在没有任何硬性的证据指向谁是凶手,李思檀出现在现场是事实,她碰过罗鸿祖的身体和凶器也是事实,但除此之外,刑技的伙计没有在现场发现她动过其他物品的痕迹,何况那个时候,她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泽元。”
听到程松月点名点到自己,赵泽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翻自己的笔记本说:“根据报案人何承民的笔录,他在容姐炒粉那里看到李思檀走进小区,立马和自己的伙计跟了上去,随后在老肥的宿舍里发现了她,全程,全程不超过,不超过……”
“全程不超过四分钟。”程松月重新接回了话,“他们跟上李思檀的路线我已经验证过了,何承民没有说假话,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李思檀是凶手的话,她需要在四分钟内制服老肥、杀害老肥,并且布置现场。”
提到现场,韩项明也很识趣地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我们在现场的窗户、墙壁、桌椅板凳还有死者的身上都发现了大量的符纸,数量大概有近百张,除此之外,现场也发现了大量的香灰。”
詹文涛揉了揉眉心,“也就是说凶手是有预谋的、有备而来的。”
程松月点头:“是,案件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还请给我们多一点时间。”
话已至此,詹文涛也不再多说了,他站起身来,在离开会议室前深深地看了程松月一眼,“事关重大,程支队长心里要有数才好啊,你也不想老邵死不瞑目吧?我记得也快到他冥诞了。”
程松月心头一震,在座的其他人在听到“老邵”二字后也脸色变幻,下意识地转头朝她看去。
詹文涛一向是知道怎么拿捏程松月的。她守时间、守规矩,哪怕是千斤重担从上头压下来也肯扛着,尤其是在邵经飞死后,她更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在詹文涛眼里,程松月是好的帮手,也是好的工具人——这是他当时扶持她坐上刑侦支队支队长位置的重要原因。
程松月在詹文涛手下多年,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的自己也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她只能温声回应对方一句:“我明白的,詹局你放心。”
詹文涛离开后,会议室的氛围明显轻松了一点,赵泽元和盛晖在座下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程松月再次扫过会议室的人,心头莫名有些沉重。她知道这些人从头至尾都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她,也依赖着她,但她能做的、敢做的却太少太少。
罗鸿祖的案子是当今之务,正如常自力所说的,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她无论如何不能办砸。
邵经飞还在天上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