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局,詹文涛果然又将程松月找去。李思檀则是转头回到刑侦支队的办公室,开始翻起桌上成摞的卷宗。
比起关心詹文涛和程松月的对话,李思檀更担心自己在这两桩案子中忽略掉了什么。
程松月是在一个小时后回来的。
办公室里只有李思檀一人,其余的人都外出侦查去了。
李思檀正埋头坐在程松月的工位上看卷宗,临近傍晚的阳光还算温和,就斜斜打在她的背上,这画面看着,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静谧。
程松月一时间有些恍惚。
刚才詹文涛和她说了很多的话。
他在茶台上煮着茶,甚至没有抬头看面前的人,只是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你今天去看了老邵?”
程松月点了点头。
詹文涛忍不住叹气,“小程,你是我最器重和看好的人来嘅,否则当年我不会力排众议将你扶上来,局里有多少人盯死你,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程松月的眼皮低垂,也没有看詹文涛,淡淡地回应一句:“是,我都明白。”
詹文涛将茶水倒入茶碗中,然后拿起轻轻嗅闻。过了片刻后,他才继续说:“我的压力也很大,罗鸿祖的案子牵扯到张天佑,上面啲人也希望能通过这个案子牵出萝卜带出泥,能将张天佑的在逃余党一网打尽,可是现在,又死人了不说,而且死的还是一个普通人,这还能说是跟张天佑有关吗?我知道你想给你师父一个交代,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急就能急来嘅——”
詹文涛的话略微一顿,挑眉看向程松月:“你不也等着把着案子破了升迁吗?”
程松月略屏了一口气,“詹局的意思到底是?”
詹文涛放下茶碗,又从桌子上拿起了烟盒。他的视线又从程松月身上转移开,继而才开口:“我不对你的侦查思路做任何的评价,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一点,现在摆在我们面前嘅,是性质极其恶劣的连环凶杀,一旦拖延太久或者是给凶手再次犯案的机会,上面的人可是不答应的,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破案,没有多少时间给我们试错和验证自己个人想法的机会。小程,抓紧点时间吧。”
程松月苦笑一声,“是。”
詹文涛很满意程松月的“听话”,他“嗯”了一声,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李思檀还好管教吗?”
程松月没想到詹文涛会提起李思檀,她点头,“还好。”
詹文涛冷笑道:“还好?这么没规矩的人你到底怎么好管教?修远都已经和我说了,就算她是季海东的学生又怎样?你说她聪明伶俐有天赋又怎样?你跟进案子已经够劳苦的了,还得花心思、花功夫去带个新人,你到底图什么?”
还能图什么?自然是图她李思檀有用、能帮她。
李思檀的确恣意妄为,她的没规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系统里难以容忍的。程松月不是不理解詹文涛的顾虑,但她也一定要留下李思檀。
当初的确对李思檀还有担心和怀疑,所以出于谨慎,程松月决定把她放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但渐渐地,她看到了李思檀在老肥案子上付出的精力。李思檀想要破案的决心绝不是假装的,这让程松月觉得自己当初也许是多心了。所以她现在更想要培养李思檀,想让李思檀的能力有朝一日能真的为刑侦所用。
回过神来,程松月在办公室的门口又站了片刻,慢步朝李思檀走去,“你在看什么?”
“张天佑一九九四年信用社劫案,就是他们团伙在杀害袁正淳母亲之前犯的那个案子。”李思檀没有抬头,“詹副局长找你,大概是让你别在张天佑身上浪费时间吧。”
程松月笑了笑,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卷宗说:“他也只是怕我犯错误,何况他的要求,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吧,你不是还在张天佑身上找线索吗?”
李思檀从来有自己的主意,程松月一直都在知道。
“他身上能不能找到线索也是未知——”李思檀眼皮子没有掀,只是专注自己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欧阳调查那些受害者的进展怎样了,不过我想他大概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毕竟林修远有一点说的是对的,如果凶手是冲着张天佑来的,为什么要选在四年之后的今天动手?”
程松月沉默片刻,低头问面前的人,“那么,你也认为和张天佑有关的侦查方向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李思檀将手上的卷宗轻轻丢在程松月的办公桌上,笑了笑说:“两码事,再不济顺藤摸瓜再找回点赃物来,咱们也不算是太吃亏。”
程松月点头,“在张天佑那些还没有追回的赃物里,最值钱的还是他在祈年路珠宝店抢的那颗绿色钻石,虽然他人死在了当场,但他的余党却拿着所有东西跑得无影无踪。”
“猫眼价值千万,头目死了,剩下的人还得活。”李思檀的声音淡淡地,“何况你们为了追回猫眼,不是还牺牲了一个孕妇吗……”
再后来,李思檀又说了一些话,但程松月都听不见了。
孕妇。
程松月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竟然从李思檀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站在李思檀的面前,她几乎已经是摇摇欲坠。
孕妇遇害一事从没有向公众公布过,因为性质恶劣到了极致。
一方面人质是个孕妇,另一方面,这个即将足月生产的孕妇,还是前任穗州市公安局局长的妻子。而领导那次抓捕行动的副局长也因此被问责——因为他的决策失误,不仅导致人质被害、邵经飞牺牲,还放跑了劫匪,丢掉了价值千万的绿钻石猫眼。
只是,李思檀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孕妇遇害的卷宗是绝密的,甚至在公安局内部都没有公开过。她明明从没有和李思檀提起,李思檀身边的季海东和荀国安虽然和公安沾亲带故,但也绝对不会拥有这样的权限。
注意到程松月难看的脸色,李思檀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程队?”
“什么?”程松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李思檀看了程松月好一会,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在说张天佑的赃物,凶手会不会是冲着赃物来的。”
李思檀说,张天佑的赃物。
程松月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李思檀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是在锦富夜总会,她和刑侦支队为追踪张天佑的赃物找到了那里。后来在袁正淳的典当行,如果不是李思檀,她无论如何不会找到地下室,也不会找到天花板上的另一批赃物。
如果说李思檀出现在老肥的凶案现场是巧合,那么这两件事也是吗?
那一刻,程松月心头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凶手也许不是冲张天佑来的,但李思檀可能是。
程松月的内心在翻腾,明明她才对李思檀消减了怀疑,事情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在恍惚间,又记起李思檀用木棍殴打严老板时候的冷酷,记起她在讯问室说割喉是她会选择的杀人方式,记起她在袁正淳的地下室里,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赌鬼用力一推——她动起手来算得上狠绝,而又不只是狠绝。
程松月几乎可以确信,如果李思檀真的有杀人的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动手。
其次让程松月感到别扭的是,李思檀虽说是个读犯罪心理的大学生,但她远比大学生了解的更多,又或者说是更偏门。她了解那些盗窃抢劫犯惯用的套路和技巧,她热衷混迹于大街小巷之中,对万宝街哪个档口能得来有用的消息信手拈来,她对珠宝能做到侃侃而谈,能快速辨别真假和其中工艺。
她甚至,了解张天佑当年的事。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懂得这些?
作为一个从前卖鱼、如今在校读书的大学生,李思檀明明没有理由,也没有途径。
怀疑李思檀和当年的超级悍匪有关系,不是和怀疑卢孝诚一样可笑吗?程松月觉得有点荒唐,但李思檀身上巧合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认出老肥的儿子罗英达是个巧合,那么,接连出现在张天佑的赃物所出现的地方也能算作是巧合吗?
这一瞬间,程松月说服不了自己。
李思檀看着程松月渐渐发青的脸色,不由侧头问了一声:“程队,你没事吧?”
程松月盯住李思檀的脸,想问她究竟是什么人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她终究是忍住了,她摇了摇头回应李思檀:“我没事。”
这时候,欧阳澎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走进了办公室。
李思檀打了个哈欠,轻笑着说:“刚才我和程队还说起了你,我来猜猜,你调查的那几个张天佑受害者有线索了。”
自从上次目睹李思檀在大庭广众之下怼了林修远后,欧阳澎便对李思檀有所改观。他看了李思檀一眼,随即沉声道:“是,有个受害者的家属告诉我,她曾经在美联超市认出过老肥。”
程松月听罢,下意识地看了李思檀一眼。
听到这里,李思檀却略微挑了一下眉问:“那么她还能认出其他人吗?我是说,张天佑余党里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