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是巧合吗?我不觉得是,你手上的那本杂志,我以为是最好的解释了。”李思檀眉毛扬了扬,一如她往常一样,并没有因为程松月的咄咄逼人而改变分毫的神情。她朝程松月走了几步,然后低头从凌乱的茶几上又翻出了几本册子。
李思檀的动作不慌不忙,并不是在极力辩解的态度。她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册子,语气波澜不惊,“这是我在学校这几年为研究张天佑所裁剪出来的新闻简报,从他一九九零年活跃开始,每一次被文字和相机所记录下来的犯罪,我都放在了这里。”
“你说,我知道那些除非是当事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李思檀翻开了另一本册子,“这是穗州地方志和劫匪有关的摘抄,这是我做的和张天佑有关的调研和访谈记录,为了写我的论文,这半年来我一遍一遍地在穗州各处跑,在穗州各处和人聊天——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但我想只要事情发生了,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定会被保留下痕迹来。不管你怎么想,这些个本子、册子,就是是我了解他的事情的全部来源,如果程队对这些感兴趣的话,可以都拿回去看。”
程松月下意识地说:“我没兴趣。”
李思檀说到这里顿了顿,唇边扬起一抹嘲弄地笑,“程队,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的吧,而且你的怀疑,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消除过。”
程松月没有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盯住面前的人。
李思檀继续说:“你从始至终都在怀疑我和老肥的关系,否则你不会把我放到你的身边来,因为你根本就不相信,不相信老肥会为一个只相好了两年的女人,会豁出一切的要来杀我,超级悍匪啊,我和老肥之间的渊源也许会比你看到的、想象到的更深,是吗?”
李思檀的心思敏锐至此,程松月心中不是没有数的,只是她没想到,李思檀一直以来默认着她所做的这一切。
程松月终于问:“既然是这样,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也怀疑过我和老肥的关系。”李思檀的笑似乎褪去了些,声音也有点冷了下来,“其实当你告诉我老肥是张天佑余党的时候,我也问过我自己,我当年不是在南华菜市场的码头卖鱼吗?怎么就跟那些人结上了仇呢?难道我是用鱼砸过他们的脑袋不成?”
程松月表情淡淡地,“所以你想用利用刑侦支队的力量,调查你想知道的事。”
“我和程队你也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既然有人杀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李思檀不置可否,嘴角微哂,“如果四年前浑身是血倒在码头上的人是你,你也会好奇自己以前的事情吧, 尤其你后来还和一些你以为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产生交集。”
程松月看她,表情阴晴不定,“所以老肥的死,给了你一种可能,一种你有机会知道自己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可能,这就是你想要找出真相的原因?”
李思檀将手中的册子丢回了茶几,也侧头看向了程松月,“不是吗?找他死亡的真相,也是在找我的过去,程队,我们的目的还不算是冲突,都是为了查出老肥案子的真相而已。”
程松月沉默了很久。
李思檀知道程松月在想什么。她的嘴角勾了勾,“没有人愿意天天把脑子不好、失忆了这种话挂在嘴上,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学心理学的,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说服别人我能救人?”
李思檀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大笑了起来,“救人?我在码头卖鱼的时候,一定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这种人。”
李思檀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让程松月那一瞬间以为对方真的做到了坦诚——曾经她和李思檀说过,希望能对她坦诚。
但她们之间有坦诚可言吗?她们之间明明更多的是保留,是互相试探。
好像,没有谁先做到了坦诚。
程松月只是默默地盯住李思檀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那副恣意散漫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的是怎样的心。
“留下来吃饭吧,下午我们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吗?”李思檀眉毛轻轻扬起,打算终止话题,“再说了,程队你又不会把我赶出刑侦支队,不是吗?”
吃过了饭,李思檀便跟着程松月走出荀国安的院子,往上荣村的入口牌坊走。只是才走出几十米远,李思檀在巷子里又碰到几个孩子正在玩摔炮。
七婆的孙子也在。
他远远看见了李思檀,“坏”字已经脱口而出,但又很快把嘴捂住,拉着自己的小伙伴们跑开了。
程松月侧头看了一眼李思檀,淡淡笑了笑说:“你的风评倒是坏的厉害。”
李思檀全然不在乎,只是继续往牌坊的方向走,“一向如此。”
程松月是独自开着开警车来的,这年头车子还不多,能开车的女人更是屈指可数。
还记得程松月叫李思檀考一个驾驶证去,这样一来行动会方便得多。李思檀当时回答的是:“驾驶证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上下学坐公交车回家的。”
程松月顿了一下说:“以后或许能开警车。”
如果李思檀清清白白,如果她愿意,她不是没有机会开警车的。
然而当下,李思檀没有再去接程松月的话了。她只是径直走向副驾驶座旁,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穗州爱华特殊学校是吗?走吧。”
她们在车上沉默了许久,就在程松月以为她们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李思檀忽然又开口:“当年张天佑的珠宝案,你参与了多少?”
程松月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回答这些的,但她双手扶在方向盘上,还是说:“基本全程参与,只是当时没有什么权限,知道的信息也有限,后来师父去世以后,我才慢慢接手了卷宗。”
“为了接手这个卷宗,你这几年爬到这个位置上也是辛苦了——”李思檀的手肘搭在车窗旁,手指支撑着太阳穴,侧头看身旁的人,“你一直都在关注张天佑余党的动向吧?”
程松月没有否认,眼睛只是盯着路面。“是。”
李思檀忽然问道:“那么,猫眼的下落有了吗?”
猫眼,便是张天佑从珠宝店劫走的那颗价值千万的绿钻石。
清末时期出产自哥伦比亚,四十年代由一位马来西亚籍的华裔商人从港岛带进大陆,经过半个世纪的周转,最后被珠宝店的老板收入囊中。然而在一九九五年,这颗猫眼,随着张天佑团伙持枪抢劫案的发生不翼而飞。公安乃至公众基本都有了判断,钻石最后是落到了张天佑那些逃掉了的余党手里。
听到李思檀的问题,程松月露出了一丝嘲弄,“怎么会有下落?老肥他们把自己和钻石,都藏得很好。”
程松月侧头看了李思檀一眼,“你不是懂珠宝吗?你知道猫眼的寓意吗?”
李思檀摇了摇头,只是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好奇,猫眼会在老肥的手里吗?”
前方的红灯亮起,程松月轻踩刹车,一瞬间有些愣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凶手是冲着猫眼来的?或许老肥知道钻石的下落。”
李思檀轻笑着开口:“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张天佑余党之间的争端,虐杀加上抢夺猫眼——这下就有意思了。”
程松月还想在说什么,她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拿起低头瞥了一眼,然后接通了电话,“怎么了?”
李思檀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只知道程松月顿了一会说,“爱华特殊学校,是,我和李思檀。”
程松月挂掉电话的时候,红灯正好灭了,绿灯随即亮了起来。她发动车子,向李思檀开口:“是林修远,他来找我们。”
李思檀打了个哈欠,“林大专家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我还以为,他根本不在意和张天佑有关的线索呢。”
程松月握住方向盘的手一顿,“虽然林修远反对我们朝张天佑的方向侦查,但他的确……”
的确很关心和张天佑有关的进度。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丽华特殊学校的门口下了车。程松月远远看见林修远和欧阳澎站在收发室前抽烟。
欧阳澎看见两人过来,他从谏如流将手上的东西抛给李思檀,“林修远的烟,尝尝。”
像是肌肉反射一般,李思檀伸手一下抓住了烟盒,扬眉笑说:“乐港的卷烟啊,谢了。”
乐港的手卷烟在山南地区很有名,它特殊在烟草和卷烟纸都是红色的,口味有些辛辣,也很好辨认。
然而程松月想的是,欧阳澎和林修远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还有他和李思檀,也成了能分享香烟的伙计?
林修远对李思檀仍没有什么好语气,此刻有些僵硬地开口:“赶紧抽,楚校长他们还在等。”
然而李思檀只是慢条斯理地从烟盒掏出一根烟来,不慌不忙地用打火机点上,“急什么,人家说不定还没有下课呢。”
果然,四人进了学校,在女生宿舍楼下又等了一会,才把校长和小姑娘等来。
欧阳澎侧头,低声和程松月说:“那个小姑娘就是林圣洁,她小姨一家就是九四年张天佑高速公路劫杀案的死者。”
程松月听罢,目光慢慢落在了跟在楚校长后面的小姑娘身上。
林圣洁长得瘦小,头发很长,随意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她似乎也注意到程松月一行人,忍不住往楚校长身后又缩了一缩。
程松月一向是擅长和受害者家属打交道的,她声音温和,很快让林圣洁的戒备心少了几分。
楚校长看他们沟通还算顺利,也终于放下了点心来。在程松月他们来之间,他已经和欧阳澎叮嘱,林圣洁性情敏感内向,在超市遇到老肥之后,身体和心理的应激反应又严重了很多。
程松月声音软下来,问面前的人:“能和我们说说你碰到那个人的事情吗?”
林圣洁一下意识到程松月说的那个人是谁,她抿住嘴唇,久久没有任何的手语动作,竟又躲回了楚校长的身后。
这时候,站在程松月背后的李思檀说话了。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没有丝毫的分量,只是一字一句地说:“林妹妹,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些人,再也不能伤害你。”
林圣洁那一刻瞳孔激烈地收缩了一下,霍地转头看向李思檀,竟然浑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