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圣洁想起了邮筒旁的那个女人,想起了五年前的高速公路上,她和小姨和小姨父从隔壁城市乐港漏夜赶回穗州,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劫匪。
那些人从背后撞上小姨父的车,直到将他们逼停下来。
小姨在碰撞发生之后没有任何的犹豫,拉开车门猛地将她推下了车。她没有防备,从车上直接摔下,直接从栏杆下方滚进了草堆里。她撞在石头上、水泥板上,浑身都在疼,然而她想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人将小姨和小姨父拖下了车。
她想叫,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匍匐在草堆里,看见其中一个劫匪用力踩在小姨的头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小姨没有了气息。那个劫匪最后满头大汗,还骂小姨是娼妇、是婊子。
他身旁的劫匪递给了他一支烟,一支皱巴巴的红色卷烟,然后笑说:“干得不错。”
眼看林圣洁的情绪不对,程松月忍不住眉头一皱,心想李思檀的话说的未免过分、露骨了些,正要开口说什么,便看见林圣洁两只紧握的拳头松动,分别伸出了食指和大拇指放在自己的脸颊两侧。
程松月看不明白手语,在原地愣了一下,没等楚校长翻译,她已经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林妹妹说的是,老肥。”
林圣洁告诉程松月他们,当时在美联超市结账的时候,老师埋头在零钱包里找钱,她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把零食和袜子打包装,收银员催促他们手脚利落点,后面还有很多顾客在等,她便是在那个时候认出了老肥的声音。
那个叫骂他小姨是娼妇、是婊子的声音。
林圣洁那瞬间浑身抖动得厉害,但万万不敢声张,她只是凭本能垂下了头,然后一股脑地将买的东西装进自己面前的塑料袋里,然后用尽力气将自己僵直的身体送出超市之外。
后来老师去了美联超市对面的报摊买报纸,她则是抱着大塑料袋蹲在距离报摊不远处的邮筒后边。林圣洁那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好痛好痛,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她想尖叫,却又怕被人发现——就像是在当年的高速公路的草堆里。
在脑海一片混沌的时候,她在惊恐之中看见一个女人朝她走来,然后缓缓蹲下身这样问她:“妹妹,你认识那个人是不是?你在害怕他?”
那女人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她的小姨一样。
那一刻,林圣洁手上的塑料袋一松,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人,惊骇不已,她想站起来,可是连双脚也没有了力气。
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开口:“妹妹,你不要怕,坏人会得到惩罚嘅。”
林圣洁站在楚校长的身边,眉头紧蹙着,用手将这件事比划给了程松月他们看。楚校长则是站在一旁翻译着林圣洁所“说”的话。
当楚校长说那个女人的时候,欧阳澎和林修远脸上皆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程松月也不由一愣。
一个说“坏人会得到惩罚”的女人?
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以后,林圣洁重新躲回楚校长的身后,再次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程松月侧头看向欧阳澎,低声说:“找刑技的人给林圣洁做个模拟画像吧。”
这是重大的线索,程松月自然不可能放过。
林修远似乎也没有意料到林圣洁会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似乎有些茫然。
女人?不会是——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烟盒,然后慢慢点燃了一支烟。
楚校长似乎被林修远的动作吓了一跳,准备上前制止林修远动作的时候,在场的众人已经听见林圣洁发出尖叫。
那样的尖叫凄厉嘶哑,像是从喉咙之中挤压出来的。没有内容,也没有情绪,如同是被捕兽夹捉获了的野兽发出最原始的咆哮。
林圣洁的叫声不一会将女生宿舍楼上的学生们都吸引了过来,她们纷纷从阳台探头出来,又是惊讶又是困惑地看着楼下的众人。
程松月看见林圣洁的手指直指着林修远,连连后退,直到校医赶到将她带离了现场。
楚校长焦头烂额,不知道要先顾上谁。摇摆片刻后急匆匆对程松月说了一句:“圣洁受刺激了,我看今天先到这里吧,我去看看她。”
程松月点头,然后也目送楚校长离开。
欧阳澎也面露难色,斜睨一眼林修远说:“还抽,赶紧把烟掐了吧,那小姑娘怕你的烟。”
欧阳澎对林修远的印象,好不容易在刚才一起抽烟的时候有所改善,如今这么一出,又将他们的关系打回了原形。
果然不能对省厅来的绣花枕头抱有任何的期待。
林修远愣神了许久,指尖的烟灰已经侵蚀了小半根烟,听到欧阳澎的话,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将抽了一口的烟用力踩灭。
李思檀却若有所思,林圣洁怕烟吗?还是说怕的是林修远手中那种红色卷烟?想到这里,李思檀侧头看了一眼程松月,没想到正和对方的目光撞上。
她们好像想到一起去了。
从爱华特殊学出来,程松月转头看向欧阳澎:“我和你换车,我和思檀还有件事要处理——欧阳,你继续跟进林圣洁这条线索,务必尽早拿到那个女人的画像。”
欧阳开了一辆便车过来,方便用来追踪和伪装。听到程松月这样说,他点头答应,然后又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林修远眉头紧锁,像是在像什么妥协了一般,沉声开口:“我,我回去再查一下林圣洁当年的案子。如果真如林圣洁所说有那样一个女人,而且还知道林圣洁是当年杀案的受害者,恐怕她和我们要找的凶手脱不了干系……”
程松月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林修远片刻,然后说:“那么,就有劳了。”
说完,程松月让李思檀和她一起上了和欧阳澎刚交换来的桑塔纳。
车子还没有开出几百米远,程松月打通赵泽元的电话,“泽元,你去把林修远的档案调来给我。”
那头赵泽元“啊”了一声,支支吾吾道:“我哪有这个权限啊,林修远他可是省厅来的……”
程松月淡淡地开口:“找你小姨。”
赵泽元似乎被程松月的话噎住,过了半天才说:“我跟小姨商量一下。”
李思檀在旁边听了,扬眉不由地扬起,“哦?我们泽元同志还是一个关系户呢。”
程松月略微解释了一句:“泽元的父亲是东北人,听说家里的叔叔伯伯也都是当警察的,泽元在上学以前跟着他们在那里生活,后来才举家搬来了穗州。”
“泽元的妈妈也不容小觑啊,家里人的手竟然也能伸到省厅里。”李思檀这样说着,眼睛透过挡风玻璃眯了眯,“这边右转上高速了。”
程松月看着前方的路,微微一怔,“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
“乐港嘛,林修远和张天佑的老家。”李思檀坦然开口,似笑非笑地侧头看程松月,“你跟欧阳换车不就是为了做这个事情吗?”
程松月苦笑一声,又听见李思檀轻飘飘地开口:“你也看出来了,林妹妹害怕的不只是烟,很有可能害怕的是林修远手中的那种,红色的卷烟。”
这一刻,程松月不得不承认,她和李思檀之间是有很多默契在的。
从穗州到乐港的车程有两个小时,等程松月的车子驶进小岗村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这两天乐港一直在下雨,车轮颠簸在坑坑洼洼且又泥泞的土路上,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水稻田。李思檀看见稀稀落落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镰刀的人正陆续从田地里爬上土路。他们看见从远处驶来的小汽车都觉得稀奇不已,站在路旁盯着车子里的两个女人看,直到她们消失在路的尽头。
程松月将车子停在村委会的门口,下车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
李思檀打开车门,自顾自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还是乡下的空气好啊。”说完,她点燃了烟,朝着头顶吐出了一口烟雾。
程松月看着消失在半空的白色烟雾,轻声问了一句:“还有烟吗?”
“你师父不会说是我带坏你了吧?”李思檀笑了笑,将手中的烟盒和打火机从车顶上方抛向程松月,“看来离警队远了,程队的心理负担没有那么重了。”
程松月没有接李思檀的话,只是低头抽出了烟盒里的烟。她已经戒烟许久,冷不防抽上一口,却没有想象中那样获得内心的某种释放。
她咳嗽了一声,还是默不作声抽完了手中的烟。她又转头看向村委会那扇破旧的铁门,“走吧,我们找村里人问问就知道了。”
说是村委会,其实只是一个老旧的单间瓦房,灰瓦白墙,还保留着清代以前的建筑特色。
屋子里有些空荡荡的,最显眼的是摆在当间的一张掉了色的木桌。一个六十左右的老爷杵着拐杖坐在木桌旁的矮凳上,因为光线昏暗,程松月甚至没有马上注意到他。
听见门口有动静传来,老爷慢慢转头看去,口中呢喃:“系荣生回来了吗?”
老爷口中的荣生大概是村委会的人。程松月这样想着,低声朝老爷开口:“我们是从穗州来的。”
“穗州。”老爷念了一遍,手中的拐杖晃了晃,“穗州不好,去了穗州的孩子,都冇再回来了的……”
程松月听罢,侧头看了一眼李思檀。
但李思檀却没有注意程松月,她只是盯着坐在矮凳上的老爷看了片刻,然后慢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程松月看见李思檀伸手,一把抓住了老爷的拐杖,一字一句地开口:“枫木的手工雕花拐杖,老爷,你这东西是在穗州买的?”
老爷闻言一愣,原本有些眯瞪的眼睛忽然睁大,“你们,你们是谁?”
“我们是好人啊,我们想跟你打听两个人……”李思檀嘴角明明勾起,但眼底没有丝毫的笑意,“张天佑和林修远,当年你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