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市局以后，李思檀只觉得自己邋邋遢遢。她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回上荣村去，而是回学校宿舍洗澡、换衣服，又顺便把这两天在市局里写的三四页论文大纲，交给了季海东。
虽然明知道会被荀国安念叨，但李思檀晚上还是硬着头皮回家吃饭了。
果不其然，她回去以后，不仅被荀国安念叨，还被逼着吃了两碗猪脚米线，说是这样能祛除身上的晦气。
李思檀从不相信这个，推开碗：“我又不是什么刚出狱的犯人，有必要吃什么猪脚米线？”
荀国安又把碗推回李思檀跟前，“你呀你，让我省点心，我还想活到千禧年后头去呢。”
李思檀到底拗不过荀国安，最后只好照办，直到吃得肚子滚圆为止。
再回到学校时，李思檀便专心开始写自己的论文，只是没在图书馆安生两天，程松月便再次找上了她的门来。
程松月是拿着季海东的推荐信和市局刑侦支队的合作协议来的。她就坐在李思檀平时常坐的椅子上，喝着季海东新沏的大红袍。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李思檀走到季海东的茶台前，又挑眉看向程松月，“程队，不是说不见了吗？”
“思檀，我想了想，你确实也到了该实践的时候了。”季海东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沏茶，“程队问我要了一份推荐信，向市局和省厅的领导推荐你给刑侦支队提供犯罪心理咨询，协助刑侦支队侦查罗鸿祖的案子。”
程松月思来想去，当然认为李思檀的本事最好是能为刑侦所用，尽管她所展现出来的恣意妄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体制之中最难以容忍的个性。
但这却是程松月所需要的。
李思檀看着正在悠然喝茶的程松月，似笑非笑地开口：“这一出我可真是看不懂了，前两天，我不还是刑侦支队的嫌疑人吗？”
程松月倒是坦然，纠正李思檀的措辞：“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季海东咳嗽了一声，提醒自己的学生：“思檀！”
“好了，我会去的，毕竟我也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是我要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了。”李思檀双手插兜，又朝季海东眨了眨眼睛，“老季，那论文我就只能晚点再交了。”
听到李思檀答应下来，程松月莫名松了口气。
季海东自然注意到程松月的神情变化，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争取到李思檀入队绝对是程松月花了不少功夫的，他早听说过程松月在市局的处境，他明白程松月估计是顶住了局里很大的压力才达成这个目的的。
但她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份上来的呢？
季海东倒掉被碗里已经冷掉的茶，心想自己这个学生最好也能想到这一层才好啊。
就这样，李思檀成为了穗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编外人员。
程松月将李思檀带到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她手下的警员都在。李思檀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她的嘴角勾了点笑，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和大家打起了招呼，“警察同志，你们好啊——”
看见李思檀，大家都很讶异，但只有盛晖表现在了脸上。他眼睛瞪得浑圆，手指着李思檀，是在问自己的队长：“程队，她这是……”
“李思檀，季海东教授的学生，是来给我们提供犯罪心理专业咨询的。”程松月简单介绍了一下跟在自己身后的人，然后将办公桌上的尸检报告和刑技提供的鉴定报告都递给了这李思檀，“和大家讲讲你的看法吧。”
欧阳澎原本正在美联超市附近出走访任务，当下听到程松月的话，非常不满道：“犯罪心理？把我叫回来就为了说这个的？程队，不是说时间宝贵吗？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犯罪心理能管什么用？简直是放狗屁，我当刑警二十年，破的每个案子，都是靠两条腿在太阳底下跑出来的！”
眼看欧阳澎发完脾气就要走，赵泽元转头想要叫住他：“欧阳，你别……”
但李思檀像是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是翻着手上的报告，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典型的祭祀杀人。”
赵泽元愣了一下，转头向李思檀看去：“祭祀杀人？”
李思檀没有抬头，仍在看眼前的几页纸，继续说：“祭祀杀人是常见的一种对死者的惩罚方式，符纸、香灰无非是为镇压冤魂，想达到惩罚死者永生永世无法入轮回的目的——不过鉴于老肥还被放了血，这更像凶手是准备把他献祭给谁的一个仪式。”
盛晖忽然记起李思檀当时在询问室说的话：凶手把老肥像畜生一样放血。
畜生。
联想到老肥那形如种猪的身材，盛晖只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赵泽元是东北人，小时候没少听自己父辈们讲这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但却是第一次在工作之后直面这样的事，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符纸的成分是松油、碳酸钙、碳素和纤维素，看来还是手工做的——”李思檀扬了扬眉，将手上那一叠报告合起，轻轻丢回程松月的办公桌上，“你们应该也已经看出来了，凶手是有某种精神信仰的，这和宗教无关，在山南地区这类人也很多很多，但有能耐自己做符纸的，还是少数，所以我的初步推断是，凶手很早和老肥相识，也许在老肥还跟着张天佑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关系不浅，年龄和老肥相当或者更偏年轻，身高在一百六十五公分以上，性格极端、处事偏激，大概率是自己居住，或者是有自己的密室，没有亲人，自小依赖家族中的神棍或是某个仙儿，布置现场和制服老肥不需要什么大的体力，所以不排除是女性犯案。”
李思檀发不准“仙儿”的儿化音，赵泽元这个北方人听来自然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想笑。但李思檀提供了很重要的侦查方向，他和其他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这时候，程松月又蹙眉问道：“思檀，上次你和我说，老肥作为一个需要东躲西藏的通缉犯，却做抛头露面的收银员，是特地把自己送到谁面前去——这是什么意思？”
李思檀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俨然像是待在自己的家里。她轻描淡写地开口：“我看你们的尸检报告里提到，老肥是在近几年的时间里胖起来的，也就是说他虽然抛头露面，但还是做了很深程度的伪装，所以我们甚至可以推测，他是在等人，也许就是在等凶手认出他来。”
李思檀顿了顿，用手抵住自己额头，笑看办公室里的众人，“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们一下，凶手是有可能再次犯案的。”
欧阳澎几乎是脱口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李思檀耸了耸肩，开始玩起程松月办公桌上的笔。她没有抬头看欧阳澎，只是一字一句地说，“祭坛上只摆一件祭品，可是不够虔诚的啊。”
在场的人的神情登时难看至极。
赵泽元下意识地回头朝欧阳澎看去，发现对方的脸色果然黑如锅底。他似乎想要反驳李思檀，但又一时间找不出她话里的破绽。
最后还是程松月开口给了欧阳澎一个台阶下，“好了欧阳，你继续带人走访，将美联超市的走访范围扩大，除了常规排查，也着重询问附近有没有居民见过江湖神棍还有最近做过法事的人，这次排查难度不小，必要时请南华派出所的同志协助。”
欧阳澎冷哼一声，“知道了知道了，还不是得用两条腿出去找！”说罢便甩手地走出了会议室。
听到他这样说，程松月有些哭笑不得。
欧阳澎算得上是程松月的半个师父，他这人不追求什么权利地位，一门心思就是要抓住犯人，抓住更多的犯人！他行事有些古板和急躁，但到底是个很纯粹的人。自从程松月上位以后，欧阳澎也是最支持她的工作的，所以程松月明里暗里都一直很袒护他。
程松月依次给其他人布置完任务，办公室转头只剩下了李思檀。
李思檀打了个哈欠，手上还在转着签字笔，漫不经心地问程松月一句：“接下来还需要我干点什么吗？程队。”
程松月看她：“跟我去一趟万宝街。”
万宝街是穗州一条专门卖各种祭祀用品的步行街。
穗州地区临近海域，又多山地和丘陵，导致气候潮湿温热，山区常常瘴气弥漫，各种奇难杂症因此滋生而出，古时候医疗条件有限，当药石不能见效的时候，人们只好求诸鬼神。无关宗教，只是一种属于山南地区的文化信仰。
万宝街这两年又开发了花市，所以闲时来逛街的人很多。尤其再过几天要过小满了，大人们陆陆续续准备拜车神，所以这段时间，万宝街上都是来采购祭祀用品的人。
许多店铺门前都堆着玲琅满目的元宝蜡烛和香，赵泽元觉得新鲜，便随意走进去其中一家去看，发现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神像，还有供奉时用的物品。房顶上悬挂大大小小的葫芦和护身符，正随流动的空气微微摆动。程松月正抬头看那一个一个精巧的符，没留意赵泽元已经大剌剌地拿着物证袋去给店家看。
另一边，李思檀正在百宝街上闲逛。
她看见卖祭祀用品的店铺旁边有几家卖粮油店和肠粉的，蒸炉和肠粉蒸屉也架在门外，散发出热气腾腾的蒸汽，连带老板们忙碌的身影，都氤氲出几分烟火气来。
肠粉店门前支了几张折叠桌子，李思檀眯着眼睛站在蒸锅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老板，要份双蛋肠，多放点葱啊。”
“收到，一份双蛋肠！”老板爽朗应着，熟练地往蒸屉上刷着花生油，又舀起一勺米浆滔到上面。
李思檀转身搬来一张塑胶凳子坐下，没过两分钟就等来了她的食物。
得益于火候得当，肠粉蒸出来雪白晶莹，层层叠叠的肌理中又透出蛋黄的金。刚出炉的热气，混着米浆的清香直钻入她的鼻孔，登时让她食欲大开。她伸手拿起桌上的酱油盅，均匀将这黑色汁水淋到碟子中，然后抽出一次性筷子，开始慢慢削起上面的倒刺。
赵泽元被店家赶出来的时候，李思檀还沉浸在软糯弹牙的肠粉中。赵泽元烦躁地在门口抓头，“不是，我干什么了我？”说着，他转头看见李思檀正在吃肠粉，走过去“嘿”了一声说：“你这儿怎么还吃上了？”
李思檀头也没抬，“泽元同志，听你口音你是东北来的吧？我印象里东北也是流行出马仙的？怎么，你连这点避讳都没有？”
这时候，程松月也从店里走了出来。她无奈道：“泽元你也是，那符纸上画的说不定是什么大凶的符咒，你直接摆过去，还恨不得贴到人家脑门上，不赶你赶谁？”
李思檀三两下把碟子里的肠粉吃完，抹了把嘴说：“行了，跟我来吧。”
说着，她把几张零钱拍在桌子上，从赵泽元手里拿过那个物证袋，直接把那张沾了点血的符纸给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