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太过昏暗，齐御风看不清莲瑶的表情，只是隐约看到她不断挣扎的身子，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双手紧攥成拳，指骨被捏的咯吱作响，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而且是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情形。若是守口如瓶，他便要眼睁睁地看着莲瑶死；若是救下莲瑶，天峪的将士，乃至此次出征的王爷们也都会没了活路。他该怎么办，若是慕毓冲面对这样的形势，他会如何选择？
“怎么，齐将军还没有考虑清楚吗？”面具人转头望了一眼东边的天空，“时辰不多了，这眼瞅着便要天亮，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着齐将军在这里耗！还是……齐将军在等援兵？”
“放了她，我做你的人质。”
“齐御风，你以为我是傻子不成？”吊着莲瑶的长绳又猛地向下沉了一截，“有这个女人在手中，我还可以要挟你，若是将人质换成是你，我拿什么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以为自己的性命有多金贵？你不会天真的认为，慕毓诰会舍得拿军事部署换取你的一条狗命吧？”
“我是此次的先锋官！”
“先锋官又怎么样？”弯刀出鞘，银色的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齐御风，慕毓冲在的时候你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为人虽然清冷，却极为重义，你的性命对他而言十分珍贵。可是……天妒英才，他死了，你们的皇帝都不像他一样重视你的才华，眼下的主帅和将军就更加不会将你的性命放在眼里。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对这些人而言就是个可以任意使唤的奴才罢了！”
“我是什么身份不需要你多嘴评价！”面具人的话虽然不中听，但仔细想来却句句在理，不免戳中了齐御风的痛处，见他拔出腰间所佩弯刀，自己也解下了缠在腰间的软剑，“休要多言，是男人的话就用男人的方式来谈判！”
“你以为我拔刀是为了同你一决高下吗？”
面具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月光下寒光一闪，弯刀以及其圆转的弧度脱手而出，在齐御风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割断了半空中的长绳，女人宛若断翼的燕子坠落。
“不——”软剑落地，齐御风狂奔至崖边，除了浓重的雾气，什么都看不见，若不是树枝上垂下的那半截长绳，他会以为自己在做梦，“莲瑶——莲瑶——”
“齐将军，末将以为你一辈子都会记得，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女人，是你们的皇帝逼着你害死了自己的女人！”
“你……”惨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转身望着面具人，那面具下闪烁的精光令他不寒而栗，“回去转告阿可梭，天峪的将士不会放过他！宁亲王和王妃会踏着他的尸首占领东突厥！”
尚未来得及反应，但见齐御风纵身一跃，竟从悬崖边跳了下去。面具人一惊，待追至崖边已然晚了，只扯下齐御风束发的发带，哪里还有活人的影子。
“将军，怎么办？”
“立刻派人去崖底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负手站在崖边，不觉攥紧手中的发带，恨不得立刻找到齐御风，将他碎尸万段。
“你说什么？”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尖利的指甲掐入掌心，轻微的痛感传来，令女人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斜襟，迫视着她的眼眸，“人是你跟着的，眼下出了这样的事，要怎么同宫主和主子交待？”
“大不了一命偿一命！”
“一命偿一命？”松开手，随即狠狠地一耳光打在女人光洁的面庞上，“绿羽，坠崖的不只是齐将军，还有莲瑶姑娘！你拿什么一命偿一命？”
“那你要我怎么办？”怒气冲冲地回瞪着朱砂，眼里满是不甘与自责，“按照霓裳宫的规矩，我算是没有完成任务，要么被废去武功，重头再来；要么就是死路一条！朱砂，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主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认为她有可能饶过我吗？”
“你先振作一点，遇事处变不惊才是绿羽的行事风格，这样子算什么？”弯腰扶起一脸懊恼的绿羽，朱砂眉头紧锁，“其实这事也不全是你的过错，霓裳宫的人本就只能在暗处跟着，一旦暴露了行踪，就全完了，连主子都要受到牵连。绿羽，主子不是不通事理之人，齐将军对主子而言虽然重要，但她一定会明辨是非的。眼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已经飞鸽传书回京，想必主子很快就会接到消息，我们只能静观其变。明日我会暗中传信给红袖，让她想办法劝劝主子，一定会保住你的性命！”
“朱砂，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从前在霓裳宫训练的时候，除了红袖，你的各项能力都是最好的，你没必要为了我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轻叹出声，握住绿羽的柔荑，按在自己的左肩，“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牵挂，进入霓裳宫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可是你知道吗？我服从主子的命令，遵从霓裳宫的规矩，不代表我完全认可这样的生存方式，不代表我真得没有心。我和你一样，在通过宫主考核的那一天服食了忘情丹，但我始终做不到弃情绝爱。纵然因为忘情丹的缘故，我日日呕血，我都做不到放弃心中的执念。为此，我付出了代价！这里，你就在掌心所触及的这个地方，惜姻姑姑亲自将封情针钉了进去！”
“封情针！”倏地瞪大了眼眸，目光一遍遍地从朱砂面上掠过，似乎想要找出隐藏在平静下的破绽，“身中封情针的人一旦动情便会剧痛不已，痛感从被钉入的关节处传来，逐渐蔓延至周身各处大穴，极为痛苦，仿佛骨髓都被捏碎一般。你……你究竟……”
“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他是谁？”绿羽挣脱出朱砂的手心，用力握住她的双肩，拼命摇晃着，“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叫你宁愿忍受这样的痛苦，也不肯听从主子的吩咐忘记他？”
“你不必知道他是谁，你只需要记得我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便好。”微微扬起嘴角，那抹笑意在绿羽眼中竟是极为苦涩，“霓裳宫中待人最好的是蓝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永远都不会烦恼。最能给人安全感的是黄衫，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救人于水火之中。可是她们似乎都不懂情为何物，每每去做任务的时候，她们的心都不会软，好像被她们了结的并不是一条性命。绿羽，你知道吗？从我第一次杀人开始，我便整夜整夜地从噩梦中醒来。我梦到自己满手的鲜血，怎么擦都擦不掉。当我意识到我爱上那个人的时候，我又总是梦见自己浑身血污地站在他面前，忍受着他的冷嘲热讽。惜姻姑姑为了霓裳宫，将自己的年华亲手埋葬，但我知道，她这么做不是为了主子，而是为了那个我们不曾见过的男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是说……宫主心里……她心里也藏着一个男人？”黛眉轻蹙，不相信地摇头，“这怎么可能呢？霓裳宫的规矩是她定下的，她怎么会……”
“你卷起衣袖仔细瞧瞧，手臂上的是什么？”
“守宫砂，你的手臂上也一样有一颗，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只要是霓裳宫的女人，手臂上就都会有一颗守宫砂，而且是惜姻姑姑亲自点上去的。但你可知道，她的手臂上却没有那颗象征女子贞洁的守宫砂！”
“我不相信！朱砂，你最好想清楚再说，霓裳宫是不讲人情的地方，可不要信口雌黄！”
“我连体内钉有封情针的事都告诉你了，又何必再编谎话骗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惜姻姑姑的手臂上的确没有守宫砂，但却绘着一只通体盈白的蝴蝶，是那个男人亲手给她画上的。”自嘲地笑出声，绿羽看到有泪水顺着她仰起的鬓角滑入发中，“就是因为那只蝴蝶，惜姻姑姑情愿一辈子都活在暗处，守着那份情，替他打理着霓裳宫的一切。羽黯长公主看似是咱们的主子，其实也不过是替那个男人打算罢了。你我真正的主子，应该是那个男人！”
“怪不得……怪不得！”绿羽突然大笑起来，一手捂住嘴，一手攥拳垂在身侧，清泪涌出眼眶，在白皙的颊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朱砂，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霓裳宫，我们要接受那么多的训练，可是宫主永远都不教我们诗词歌赋。也许你已经忘了，心性最为淡漠的池白，曾经因为私底下诵读李商隐的诗卷而被责罚，她被吊在暗室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有人送去给她喝！霓裳宫的手段固然残忍，但却没有理由因为这么一丁点的过错就如此惩罚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我记得，那个时候池白才十三岁啊！”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义山的诗歌相较于李唐王朝的其他诗人而言，有着更为打动人心的凄美。霓裳宫的女子终其一生都不能动情，惜姻姑姑当然怕我们会因为那些诗词乱了情绪，迷了心思。只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压抑着女子的天性，穷尽性命都不过是庄周梦蝶般虚无罢了。”
有大雁飞过窗外，叫声婉转凄厉。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相顾无言，默默望着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泛起了白色。齐御风追随着莲瑶坠崖，军营里只怕是要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