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五年八月二十七，正是九章亲王妃二十四岁芳辰。因着庞馨薇丧夫，宣帝破例将百鸟朝凤金步摇作为寿礼赏赐，献贤皇太后赏的是一柄玉如意，皇贵妃宫中给的则是一副琉璃屏风。
“王妃今日可真好看！”莲瑶站在庞馨薇身后替她梳头，许久不曾好好装扮自己的主子今日主动提出要将如瀑的长发绾成发髻，“奴婢许久不曾看见王妃这么喜庆了。”
“油嘴滑舌，小心惹恼了本宫挨罚！”唇角微微勾起，从妆奁中取出紫玉金步摇递给她，“不必花太多的心思，你知道本宫向来不喜欢高髻。”
“今儿个可是王妃的好日子，就容奴婢放肆一回吧！”
“罢了，你这个脾气只怕是改不掉了。”轻笑一声，将那副珍珠耳珰戴上，垂眸注意到腕上那串一直未取下的黑曜石，落寞的神情一闪而逝，“琚儿今日回来吗？”
“瑶香姑姑说小王爷会回来陪王妃用膳，估摸着一会便到了。”
“恩，吩咐厨房按照琚儿的口味布菜。”轻描黛眉，略一犹豫，还是在眉心用胭脂绘制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莲瑶，将衣箱中那件浅紫色的缬帛长衣百褶裙取来。”
“今日乃王妃芳辰，何不穿新衣？”
“新衣？”不自觉地重复一声，望着铜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禁抬手触摸，“本宫都是旧人了，穿新衣做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本宫现在这个样子，还需要新衣吗？”
知道庞馨薇的心思，怕触及她的伤心事，莲瑶乖巧的选择闭口不言。按照庞馨薇的吩咐，去衣箱中取出那件百褶裙，细心体贴地替她更换衣衫。
“王妃可要出去走走吗？”
“屋里有些闷，本宫去花园里走走。”走到衣柜前，从中取出一个不大的包裹，跨在手臂上，复而又抱起瑶琴，“你不必跟着，琚儿回来了再去寻我便是。”
“是，奴婢记下了。”
离开内室，庞馨薇径直去了竹林。这里一直都是王府禁地，然而就在她知晓了慕毓冲的秘密之后，她便可以自由出入。慕毓冲死后，竹屋里的画像成了她对他全部的念想，昊漓四年八月二十七，他还在那里替她画像，当做寿礼。
“五哥，我来看你了。”轻轻推开门，落下的灰尘令她忍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你可有想念我吗？”
走到桌前，将瑶琴与包袱搁下，仰头望着悬下的数幅画像。指尖轻动，灵动的琴声从竹林深处响起，悠悠一曲《凤求凰》伴着沙沙的风声从指尖流出。庞馨薇纤细的手指不断拨弄着琴弦，宫商角徵羽，五音不断变化。那双芊芊素手，除了拿针握笔，却也是弹琴的好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竹林中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存在。
“五哥，除了刺绣，我还会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吧？”琴声停止，庞馨薇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件新做的长衫，“五哥，以前我很少为你抚琴，也没有跳舞给你看，我现在很后悔。”
“今日是我的寿辰，庞馨薇又老了一岁。”将长衫展开，小心地铺在桌案上，“这是我替你做的新衣，你可喜欢吗？这么久不见，也不知是不是瘦了些，尺寸应该是合身的吧？”
从带来的食盒中取出几碟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壶香醇的女儿红。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学着慕毓冲的样子，自斟自饮起来。庞馨薇的酒量一向很浅，只刚饮了两杯，白皙的面颊上便红霞密布，一片绯色。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带着江南女子言语间特有的酥软，微醺薄醉的庞馨薇干脆躺在地上，火热的面颊贴着冰凉的地砖，唇瓣挂着一抹笑意。桃花姬，海棠饼，荷叶露还搁在一边，都是慕毓冲往年爱吃的点心。女儿红的香甜掺杂着庞馨薇身上特有的馨香弥漫在空气中，醉了流年，欺了时光。抬手抽去了发髻间的步摇，满头青丝披散开来，铺陈在地上，如同妖媚蜿蜒的蛇。头枕着手臂，小巧的酒杯放置在一侧，完全是一副小女儿的娇羞。
“五哥……”似是无意，庞馨薇低声喃呢，一双美目紧紧闭着，睫毛微微有些颤动，“我想你……”
“莲瑶姑姑，母妃呢？”慕皓琚刚下马车便急着找庞馨薇，怀中抱着一卷画，“我要见母妃！”
“着火了——着火了——”
不等莲瑶回答慕皓琚的追问，王府在顷刻间乱成一团。闻言转身，只见王府花园的方向浓烟密布，隐约还可看见攒动的火光。
“母妃——”慕皓琚用力推开莲瑶，怀中还抱着那卷画，不顾危险地就往花园跑，“去找御风叔叔来！”
“小王爷——”
莲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去找齐御风，慕毓冲过世之后，庞馨薇一直对慕皓琚很冷漠，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哪里就不疼不爱了，眼下还不知起火的原因，庞馨薇更是下落不明，若是慕皓琚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同自己的主子交待。
“莲瑶姑娘，王妃呢？”
“严伯，王妃说是去花园散心，不许奴婢跟着。”因为风势的缘故，浓烟很快被吹向王府的内庭，莲瑶一手拉扯着管家的衣角，一手捂着嘴剧烈的咳嗽着，“小王爷不能出事！”
“小王爷不会有事的，已经被人拦下了。”管家伸手轻轻拍着莲瑶的脊背，眉眼之间满是担忧，“你不必太担心，火势已经被控制了，只是……”
“只是什么？王妃是不是出事了？”
“但愿王妃无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王妃并不在花园中，那火也不是从花园而起，是那里！”
“竹林！”顺着严伯手指的方向望去，莲瑶心里不由大乱，“竹林是王府的禁地，根本不会有人去那里，怎么会起火？”
“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
“齐统领？”齐御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知是他来了，莲瑶的心绪稍稍平稳一些，“那……是因为王妃还是因为……小王爷？”
“我不敢确定自己的推测是否合理。”桃花眼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腰带上悬挂的玉佩，“莲瑶，你去王妃的内室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我去竹林里看看。”
“不可！”严伯伸手拦住了想要进入竹林的齐御风，“我知道齐统领的好意，只是这竹林在王爷生前便是王府禁地，连王妃也不曾单独进去过。方才为了救火闯入已是对王爷的不敬，齐统领还是莫要……”
“让他进去！”
“给羽黯长公主请安！”
“起来！”慕若晴的突然出现令齐御风颇为怀疑，就算是同九章亲王妃交好，怎会来的这般巧，偏偏是竹林着火，庞馨薇不见人影的时候，“按照本宫说的话去做，让齐御风进去。”
“公主，这……”
“即便是对王爷不敬，这笔账也算在本宫的头上！”不悦地穿过人群，长裙曳地走在前头，微微驻足，“你若想继续呆在那里，本宫可就自己进去了。”
纵然心里怀疑，齐御风仍旧跟在慕若晴身后进入竹林。本以为就他们二人，却没想到慕若晴竟牵过慕皓琚的手，将他一起带了进去。
“哪里都没有王妃的声影，难道……”莲瑶不敢再想下去，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王妃不会有事的！”
“皇姑，母妃是不是不要我了？”望着被烧毁的竹屋，慕皓琚的脸上没有一丝该有的表情，眼神疏离地注视着那片废墟，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幅未曾展开的画卷，“母妃是不是也同父王一样，不要琚儿了，再也不回来了？”
“琚儿，母妃不会不要你的。”
瞧着慕皓琚的模样，慕若晴心中不觉一疼，抬手想要抚摸他的头顶，却被下意识地躲开了。
“你们都在骗我！”倔强地攥紧双拳，慕皓琚一步一步走上前，“没有人要我，父王、母妃都不喜欢我。”
“琚儿，这样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慕若晴本就不是温柔贤淑的性子，如今听慕皓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觉有些恼怒，上前几步，硬生生地扳过他的身子，捏住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迫视着那双酷似慕毓冲的凤眸，“是不是皇上教你的？”
“皇姑，这样的话需要别人教我吗？”下颌上传来的疼痛令他不觉蹙眉，却依旧固执地扬着头，“父王活着的时候总不在王府，每每回来也都是陪着母妃，即便同我相处，也多半是训诫，从未有过和声细语的时候。母妃虽然疼我，但始终比不得父王重要。皇姑，你看到的，父王离世后，母妃对我如何？还有莲瑶姑姑和御风叔叔，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对我好！因为母妃讨厌我，所以莲瑶姑姑觉得我很可怜。御风叔叔，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我知道你喜欢母妃对不对？因为你喜欢母妃，所以你才会传授我武艺，才会教我念书。”
“够了！”慕若晴听着慕皓琚的话，心中已大致明白了几分，他还是个孩子，她觉得不会允许他带着仇恨活下去，“莲瑶，带小王爷回屋，今日就不必让他回宫了！”
慕皓琚没有反抗，默默抬头望了慕若晴一眼，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怀中的画卷掉落在地上，散了开来。皓齿明眸，颊边的小梨涡分外明显，那神态宛若夜晚的月光，痴痴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