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梳妆，今日便是约定好的第五日。庞馨薇端坐在铜镜前，由着墨青为自己绾发。从妆奁中取出那年生辰慕昱冲亲手打制的步摇，菱唇微扬，轻轻插入发髻中。熟悉的汤药味飘来，不禁蹙眉，下一刻却见伟岸的身影落入镜中。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刚下朝，想着来陪你用膳。”抬手摒退众人，行至庞馨薇身后，弯腰从背后搂了她入怀，“我很想你。”
“怎么做了皇上，反倒孩子气起来了？”浅笑着同慕昱冲打趣，双手却是覆上他环在身前的手臂，“才不过五六天的功夫，我可不信那帮老迂腐纷纷撤了折子。”
“管他们作甚！”偏过头啄了啄她的鬓角，故意用下颌磨蹭着她的肩窝，庞馨薇向来怕痒，越是躲便越是靠近他的怀抱，“听说你要见池白？想来是背着我偷偷出宫了。”
“分明是皇上要惩办臣妾，怎的成了我偷偷摸摸了？”
“牙尖嘴利！”顺势捏了下腰间软肉，在庞馨薇发作前松手端了药过来，“再让你说下去，这汤药可就该凉了。”
“既然知道我出宫，应该也已经知道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吧。五哥……”接了汤药，却是捧在手心，“你不怪我吗？”
“怪你私自出宫？还是怪你手下留情？”
“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都有足够的理由令你怪我。”
“馨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嫁入王府时我对你说的话？”
“你说不会为了天下而委屈我。”
“可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已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站在她的身侧，满眼都是疼惜的神色，“我们之间连生离死别都经历过，若我还不能懂得你的心思，又怎配做你的夫君？”
“可是……”
“不，馨儿，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你为了我的江山而对所有人起了杀心，却唯独留下扎西娅，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顿了顿，柔声催促着庞馨薇将汤药喝了，又去了蜜饯喂她吃下，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想瞒你什么，早在你开始筹谋之时，我便已经知道。若非我默许，你也留不下她。”
“五哥……”伸手扯了扯明黄色的衣袖，他来得那样匆忙，连朝服也未曾换下，“你有话要我告诉他吗？”
反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掌心，抬头望着窗外枯黄的枝桠，久久不语。直到墨青在门外道早膳已经备好，慕昱冲还是一言不发。庞馨薇亦没有勉强，只是起身靠近他，低声道自己有些饿了，二人这才一同走出内殿。
“娘娘，二殿下在外头等着给您请安。”
“让他候着，等娘娘用完膳再通传。”
“慢着！”不悦地瞪了慕昱冲一眼，出声唤住一脸为难的蓝翎，又吩咐芸儿去添一副碗筷，“领涵儿进来一同用膳吧，这么早便来请安，也难为他了。”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父皇、母后长乐无极——”
“快些起来吧。”示意墨青上前将人扶起，伸手招呼他在身边坐下，“涵儿日日来给母后请安，母后心里很欢喜。”
“能让母后欢喜是儿臣的本分。”
有些畏惧地看着慕昱冲，见他面色不善，倒也不敢同庞馨薇太过亲近。慕昱冲虽不悦，却也没有拂了庞馨薇的意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庞馨薇知他不喜欢慕皓涵，心下难免有几分抱歉，主动起身盛了碗翡翠银丝羹递到他面前。慕昱冲心里有气，不愿就此服软，接了汤羹只随手推到一边，并未示弱。杏目微挑，注意到殿内伺候的宫人皆谨慎地低垂着眼眸，生怕帝后中有一人动怒而惹祸上身。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端起碗，拿羹匙舀了，小心地吹凉，这才又送到慕昱冲嘴边，眉眼间也添了抹娇俏。
“臣妾任性，惹了皇上不悦，皇上权且饶了臣妾这一回吧。”见慕昱冲仍旧无动于衷，一旁坐着的慕皓涵又是一脸懵懂，不禁银牙暗咬，颊上隐隐发烫，“皇上若是再不理臣妾，这殿内的宫人可都要看尽臣妾的笑话了。”
“呵——”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张嘴吞下喂到嘴边的汤羹，难得见庞馨薇如此，有心要逗弄于她，凑到耳边低语，“若想要朕饶恕你，今晚皇后可得有点诚意才行。”
“你……”
一张小脸羞得通红，刚想发作，却被慕昱冲一把扣住手腕，示意她继续喂食。挣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面前上演帝后情深的闺房戏码，内心却是将慕昱冲腹诽了数次。
“涵儿！”慕昱冲忽的开口，慕皓涵不禁一怔，却也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抬头望向他的凤眸，“日后若是无事，不妨多来明鸾宫陪陪你母后。”
“是！儿臣遵旨！”
不曾料到慕昱冲竟会准许自己亲近庞馨薇，慕皓琚的心里一阵狂喜，到底是孩子，再怎么不敢放肆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今日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用完早膳，慕昱冲负手立于殿外的御阶前，见庞馨薇摇头，倒也不勉强，“那记得早些回来，皇陵阴冷，莫要耽搁得太久。”
温顺地点点头，习惯性地上前牵过他的手，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指尖便不再冰凉，而是始终带着令她安心的温度。
午膳过后，庞馨薇靠在软塌上小憩。白色的身影推门而入，不带任何声响便走到她面前，低头注视着清淑皇后安静的容颜。唇畔微扬，单膝跪倒在软塌前，只等她醒来。睡梦中，庞馨薇隐约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本能地意识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地睁开眼。不见墨青在跟前守着，却是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你……”看着女子英气的面孔，登时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你便是池白？”
“属下池白给皇后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懒懒地起身，上午梳好的惊鸿髻有些凌乱，索性打散开来，仅用发带束作堕马髻，取下步摇，重新挑了一支海棠木花簪装饰，“本宫还以为你不愿相见。”
“早在娘娘第一次前往霓裳宫时，属下就该前来请安，是属下失了分寸，还请娘娘见谅。”
“霓裳宫的姑娘向来独立，本宫又怎会因为这点繁缛的规矩就怪罪于你？”盈盈转身，对上池白的眼眸，后者并为躲避，却也看不出更深的情绪，“今日前来，可是墨青要偷懒？”
“皇上吩咐墨青姐姐去了羽黯长公主府上，故而今日由属下陪同娘娘前往皇陵。”
“也好。”并未询问墨青所去为何，只微微点头，“莲贵妃的情况如何？”
“雪莲贵妃的身体已无大碍，娘娘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那你我便一同前往皇陵吧。”
仿佛料定扎西娅的选择，庞馨薇显然没有要去霓裳宫的意思。唤了蓝翎进殿，要她提前准备好藕粉桂花糕，待得慕昭盈从学堂回来时再送去偏殿。见到池白，蓝翎显然有几分讶异，反倒是池白，一脸淡然，只点头问好，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由池白扶着进了地道，一路上二人默默无言，可又仿佛相识已久，庞馨薇的一举一动，池白似乎都了如指掌。
“娘娘，我们已经出宫了。”向前一推，外面已是开阔的平地，伸手拉着庞馨薇走出地道，不远处停着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车上为娘娘备了青梅，若是觉着不舒服，娘娘含一颗在口中便是。”
似是感念池白的体贴，庞馨薇露出一抹好看的笑意，颊边的小梨涡乍现，看得池白整个人都轻快起来。池白驾车的速度很快，但车厢内却是平稳异常，很快便到了皇陵。取出面纱戴上，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由另一侧的暗门进入陵寝之中。刚一踏入皇陵，便感觉到一股寒意，不禁蹙眉，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姐姐，你来了。”熟悉的身影上前，几日不见，她似乎丰盈了一些，“我……”
“不必多说，你既已来到这里，我也明白你的选择。”如同从前一般，覆上扎西娅的手背，带着令人宽心的触感，“当初你选择信任我，我没有让你失望。这一次，我同样不会负你。”
扎西娅没有多言，只是感激地回握住她的双手，眸间隐约有泪光闪烁。庞馨薇朝着池白点点头，后者会意，领着她们往里走，来到另一扇厚重的石门前。
“娘娘，那人就在里面，属下身份特殊，不便进去。”
“无妨，你且在外头候着，本宫很快就出来。”瞧出池白欲言又止的模样，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话皇上已经交代过了，本宫不会待太久。”
石门缓缓升起，庞馨薇握着扎西娅的手进入陵寝内部。跌坐在墙角的慕钰之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衣衫不整，鬓发散乱，青色的胡茬布满下颌，连庞馨薇看了也心生不忍。
“皇……”吃惊地捂住嘴，眼泪簌簌落下，扎西娅踉踉跄跄地走上前，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生怕一不小心便会伤到这个男人，“爷……”
几乎是被强迫着抬起头，慕钰之的眼神有些涣散，他意味眼前的女人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爷……是我，是娅儿，是你的娅儿。”
“娅儿……”含糊不清的呢喃溢出嘴角，沙哑的声音令庞馨薇攥起双拳，“娅儿……”
“爷——”
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扎西娅扑倒在慕钰之的身前，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放声大哭。曾经，他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牵过自己的手，他夜夜宿在明溪宫，他看她的眼神温和而多情。她不确定他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她曾以为那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宿命。成王败寇，她却不料他沦落到这般田地。滚热的泪珠落在慕钰之的颈窝，带着久违的温度，一点一点唤回他的神智。
“娅儿，是你吗？”
“是我！是我！”听到慕钰之唤自己，扎西娅猛地抬头，泪痕斑斑的妆容在此刻看来竟有别样的美，“爷，求你再也不要丢下娅儿！”
“你怎会……”注意到几步之外的身影，狭长的凤眸瞬间收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过是将西娅还给你。”
“你又背着老五做这些？”
“我和五哥之间从来都不需要背着对方做什么。”
“说得好听！”冷哼一声，慕钰之虽然潦倒，可身上仍流着慕氏的血液，皇族的气质依然可以从他的眼神中显现，“我已是废人一个，不需要你可怜，你带娅儿走吧。”
“不——”扎西娅拼命摇头，越发紧地搂住面前瘦弱不堪的男人，“娅儿不走，娅儿宁愿死，也不要再离开。”
“你还有嫣儿要照顾，何苦陪着我一个残废之人？”
“嫣儿……”似是有几分犹豫，却在下一刻露出更加坚定的神情，“没有嫣儿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显然误解了扎西娅的意思，愤怒地望向庞馨薇，牙关紧咬，“老五竟……残酷至此！”
“比起你，只怕还差点！”并未开口解释，只冷冷一笑，面纱下的菱唇勾起，翩然转身，朝着石门走去，“二哥哥，你败就败在不知餍足。”
“馨薇——”终是开口叫出了她的名讳，下颌贴着扎西娅的侧脸，被挑断经脉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她身侧，“多谢你……”
庞馨薇脚下一滞，却是没有回头。叹了口气，离开了本不该来的地方。